汉堡港的变奏
汉堡港是美丽的。岸上,一幢幢红色和黄色的建筑群;港口碧蓝的海水翻卷着银白的浪花……
汉堡港是忙碌的。每天来来往往,穿梭着各国的船舶,码头上吊杆起落……,但工人的脚步是稳重的,德国人原是出名的有秩序。100多年来,汉堡港早就形成了自己的节奏——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寓丰富于单纯,多变化而又精密……就象成熟的乐队演奏熟悉的乐曲。
但突然,有一次汉堡港竟改变了它正常的节奏,港口、码头、装卸公司、服务公司频繁来往,电话不断;货主、代理、大小工头、理货组长和工人们都激动不已。甚至连正好停泊在港口、尊严而又自信的十几个老船长也打破常规,开了一条小艇,集体下海去了。
是什么引起了这骚动呢?台风吗?惊涛骇浪吗?都不是。100多年的港口了,任何风浪也改变不了它的节奏。
使得汉堡港变奏的,说也奇怪,是一条船,就是中国远洋公司上海分公司的这艘远洋货轮——“汉川号”。
码头上人头攒动,指指点点:“汉川”、“汉川”之声不绝。有的人还特地带了老婆孩子来参观,说是让他们见见世面。明媚的阳光,彩色的裙衫,童声稚气的欢笑,一下子使得汉堡港这支100多年的古曲,焕发出青春的明丽,奏出了奇异而动人的旋律。
这是1978年4月的一个星期天。
故事却要从3月说起……
3月21日,“汉川号”在驶欧途中接到公司电报,返航时在汉堡港装运天津化纤厂成套设备。国内急用!
但船舶抵港之后,港口却给安排了一些杂货。原来代理认为中国船根本运不了这套设备。因为这套设备极不规则,且又贵重,很多都是超长、超高、超重件。其中任何一个部件有任何一点损坏或漏运,都要误工误时,损失严重。何况按照惯例,港口从来都把贵重的成套设备交给他们认为工效最高的德国船运.当然,这些话并未直说,说的是:“这套设备任何一条船也装不下,汉川号尽可以运别的货嘛。”
但是,以贝汉廷为首的“汉川号”还认准了非装这批货不可!理由嘛,一是国内急需,二是成套设备运输费高,三是外国人能做的,我们中国就也能做,凭什么小看人!当然,这话也没直说,说的是: “谢谢你们的好意,但是我们可以一船装走,我们行。”
行不行,这可不象国内搞大批判,揪“走资派”,那么容易。只要戴上袖章,抢过话筒,哇哩哇啦喊一通.谁帽子大、上纲高谁就胜利。这可是国际港口,面对的都是专家,一张嘴就知道你有多少斤两,空话、大话引来的只有讪笑。何况这是航海,是科学,大海可不是被剥夺了一切权力的“走资派”,大海是要发言的,稍有一点儿不实事求是、不科学,它就要惩罚你!就会让你船覆货沉,葬身鱼腹。因此,这个“行”字可是一字千斤重,开不得半点玩笑。
贝汉廷是有名的老船长了,他坚持说“行”,外国人也不得不掂量掂量。于是一伸手说;“拿来!“什么?”“配载图。”贝汉廷微笑着摊开了图纸.行家搭眼一看就愣住了,不由得脱口说了一个“好!”
这是一幅何等详尽的配载图啊!图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图形和数字,成千上万个部件,不仅各有各的装载部位,而且件件有尺码、有重量、有体积,件件有标号。
可怎么有几件甲板货,高出了船舱,伸出了船舷,这可是不安全的吧?
谁知贝汉廷笑嘻嘻地说出了到达、离港及航行中最佳、最差稳心的全部计算数字,同时还分析了4月的沿途气候:英吉利海峡怎样;北太平洋直布罗陀海峡如何;比斯开湾及北大西洋的冬季风暴已过,地中海亦如此。印度洋虽长期平均六七级风,但此刻西南季风盛行的季节还未开始;……沿途均属无风暴间隙,正是一年里航海的黄金季节。当然,也可能出现最坏情况,那就是印度洋阿拉伯海南部东经60度以东提前开始西南季风,可能出现八九级大风。那也没关系。我们可以采取改变航向、变更航速、减轻正面迎风及开慢车等一系列技术措施嘛!
好一个贝汉廷!这哪里是什么配载图及其注释,简直是一份科学报告!德国人不由伸出手拍着贝汉廷的肩说:“祝贺你有个好大副。”贝汉珏彬彬有礼地躬了一下身说:“谢谢。”
德国人哪里想到,这张配载图早已超出了大副的业务范围,它是船长、政委、大副和所有技术力量27个不眠之夜的结晶。是他们,利用卸货期每天拿着尺子跑码头,将货物一件件量了过来,并根据船舱甲板所有部位的不同形状、结构及负荷,经过反复的核算和排列,求出了这种最合理的配载方案。
那些日子里,全船象要参加国际棋赛一样,把货舱、甲板的布置图纸(1:100)贴在木板上,把货物按比例缩小做成硬纸模型,反复组合,这盘特殊的“棋”足足弈了几百次……
代理不知道。但他被科学说服了,于是开始装货。
一号工头吉亚特是个有着几十年工龄的行家里手,两撇小胡子,矮小面精明,极有本事又看不起中国人。“汉川号”的大副根本指挥不动他。
在装第三舱时,吉亚特自作主张将其中两个大件不按配载图装,贝汉廷接到报告后匆匆赶到现场与他理论时,工头满不在乎地拍着胸脯说:“我有把握!”
贝汉廷再三劝阻他;“这样你会被动的。”
吉亚特撇着小胡子说;“我从来没有被动过。”
“如果最后装不下,由你重装,误工误期一切损失由你负责。”
“那是自然。”吉亚特说。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第三天吉亚特满头大汗地来找贝汉廷;果然一个16米的大件放不下去了,硬放下去也关不上舱盖。而不关舱是不能启航的,何况舱盖上早已计划好了配载别的货物呢。贝汉廷早已有话在先,这一下,骄傲的工头可卡了壳啦!支部动员了全船的技术力量,重新修正部分配载,在中、德两国工人的共同努力下,最后把一个大件的包装木箱锯掉了一个角,用4个铲车斜着铲了进去,稳稳当当地盖上了舱盖。在场的工人都拍手称好,大叫“精彩”。小胡子吉亚特摊开双手,耸了耸肩说:“太奇妙了,这些货简直是按你们船舱的尺码定做的!”从此他客气得不得了,工人装货尺寸稍有出入,他立即纠正说:“不,不,请按配载图!”
货装妥了,代理等人纷纷上船祝贺,一致说;“象这样的货,我们德国有经验的老手也绑不好,何况贵船海员多是新手。这么娇贵的货,弄坏一件可不得了哇。这船货.你们公司发财了,光运费就200多万外汇,花几个绑扎费也值得。”
但是,感谢朋友们的关切,“汉川号”仍然决定自己来绑扎:一是自绑的货心中有数,便于途中检查;二是我国远洋事业在飞速发展,正好借此锻炼海员;三呢,绑扎费用要好几万马克,船员们舍不得。于是一场绑扎大战开始了。
有的同志背拉着50多米的钢丝绳爬到了6米高的圆锅炉上,有的钻到货物下面仰身安装克莱姆;有的在装得满满的、侧身难行的货物间来回运送绑扎材料:有的用墨线一一记下货物位置,以便在风浪中随时检查有无移位……手勒肿了,不哼一声;人累瘦了,不肯休息;一个年轻的水手磕掉了门牙也在所不惜。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在“四化”的储蓄罐里投下一枚枚外汇!
绑扎前验货师曾再三吓唬说:绑扎不合格绝不给证书。第一天,贝船长陪他检验一遭,共同找出了几处毛病,他摇了摇头,大不以为然。但是,从第二天起,他就再也找不出毛病了。第三天,他竟然未等绑扎完毕就开来了检货证明,并且声称他已不必再到船上来了,因为贝船长的要求比他更严格。他说;“这样的绑法在海上船摇三四十度也不会出问题.我相信我的眼睛。”
“汉川号”就是这样引起了汉堡港的变奏,为我国的海员,为我们的祖国争得了荣誉。
于是就来到4月的那个明媚的星期天。在妇女和孩子的欢呼声中,那个交通小艇坐得满清地,绕着“汉川号”转,为的是让行家的眼睛从各个角度记下“汉川号”的甲板配载.他们是那样不断地发出赞叹之声,好象着迷的观众围在舞台四周对心爱的艺术家喝彩一样。
而引起如此轰动的“汉川号”船长贝汉廷不但没有频频谢幕,反而连面也没露,而是满头大汗躲在船舱里和政委、大副在一起商量怎样婉谢一定要上船拍照的报社和电视台记者。
“今天想起来,是多么愚蠢呵,拒绝人家给我们免费宣传。”贝汉廷笑着对我说;“可那会儿,思想就是没解放嘛!当然,后来在我们离港时。他们还是从雷达站上进行了拍照,而且登在报上说:‘这是汉堡港100多年没有过的……’”
他挥挥手,不肯说那些赞美之词,怎么也不肯。
“是日本人吧?”
大地回春,乍暖还寒.新中国大规模的建设开始了。贝汉廷开始到一艘大船上当实习二副了.船长是个老派的船长,十分严格,每天板着面孔,不苟言笑,穿一身笔挺的制服,右手捏着一副雪白的手套。多么大的风雪,见习生也只许站在驾驶台外巡视海面。不许拿望远镜,又不许漏掉一个目标,否则就骂得你狗血喷头。姿势嘛! 必须按照条例,手绝对不许插在兜里.零下20度不许吗?是的,不许!零下30度呢?也不许!
冬季里只有一条单裤的贝汉廷有一次实在受不住啦,回头看看没入,刚悄悄把手放进兜里暖暖,后边啪的一脚就踢过来了。
“打人当然是不对的。”贝汉廷笑着说。“可我也真从他那里受到了严格的训练,学会了一丝不苟。”
俗话说,“严师出高徒”,而严师也多半是爱高徒的。那个老船长从来没正眼看过贝汉廷一眼,但在挑选二副时,他却点名要贝汉廷。他遭到了反对.但他力排众议:“贝汉廷。”又是一阵反对的浪潮,他却仍然是三个字“贝汉廷!”
贝汉廷就这样当上了二副,然后就来到了广远公司,开始了远洋航行的那一天。
当船长的幸福,贝汉廷今天已记不清了.他记得最清楚的却是当船长的痛苦——那就是:只要他在海外显示一点文化教养和科学水平时,外国人就要问他;“是日本人吧?”
有一次,在鹿特丹港,一个领港员因为船上一水是中国人而有意刁难,把舵令用英语说得又快又流利,贝汉廷就迎上去和他用英语对话。领港改用法语,贝汉廷也改用法语,然后,贝汉廷有意识地用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向他问话,这个领港回答不上来了,却说:“你的一水不行。”贝汉廷装没听见,他连说三次,贝汉廷火了说; “你怎么知道他不行?”反应太慢。”那是你没有必要地说得太快,舵令叫得不清楚。”
“我要求你换人。”
“他是我船上最好的水手。”
“中国人没一个操舵操得好的。”
“各国港口的领港员都说他好,只有你一个说他不行。”
“我要求下船。”
“可以。三副!立即送他下去。拿来!”
“什么?”
“你的派司.我要在你的引水单上注明,你是一个不合格的引水员,不能给船舶提供良好的协作。从此以后不欢迎你到任何一条中国船上领港.我很遗憾,但看来只好如此了,派司,请!”
面对如此强硬的船长,那个领港咕噜了几句,再也不响了。
船进了港口,贝汉廷签证了引水单,并没有加任何批注,那位傲慢的引水虽十分感激。而那个被船长保护过来的一水,噙着泪水,咬着牙.从此日夜念英文……
伦敦港的友谊
“Who is the Captain?”
“I’m the Master.”
他果然回到了大海,但这已是一个新的贝汉廷。
如要说过去他只是一个业务熟练的船长,那么,今天他是个满怀信心的主人。master的含意在十年政治风暴的锤炼中,重心有了令人欣喜的转移,面这双重含意在他身上竟是如此和谐、统一。这里,我只想讲一个小故事,那就是——伦敦港的友谊。
有一次,“汉川号”配载200吨滑石粉到伦敦港卸货。途中收到公司电报:伦敦港最近规定,不卸滑石粉。为什么?不知道。这是新规定。
公司远在万里,可以不知道。但200吨滑石粉压在贝汉廷的冷藏舱盖上,舱里还有伦敦的各种冷冻货。滑石粉不让卸,别的货也取不出来,到前边中转,运费要超过货物本身。贝汉廷决定,船仍直驶伦敦港。船一到港,他立即彬彬有礼地去拜访代理、卸货组长、工头、工人,摸清了不卸滑石粉的由来。原来是一个工人看报时偶然发现了一篇化学家著名的文章,分析滑石粉的结构: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作用于人体,就要引起癌症。这个工人在他的工班一说,癌症!这还了得!几个工班一商议,向工会提出:从此不卸滑石粉。特别是中国的,因为包装不好,运输时又马虎,纸袋压得尽是裂缝,卸起来粉末飞扬,不要说卸,工人连手都不摸……
呵!原来如此!贝汉廷立即请代理到船上作客。畅叙别情,举杯问候夫人健康。谈英国绘画的新发展,从背诵莎士比亚的片段谈到流行的扭摆舞对青年的影响……谈得十分融拾。代理告别时说:“在港口,有什么困难,只管找我。”贝汉廷长叹一声:“困难是有哇,可不能告诉别人。”代理马上伸过手来,与见汉廷紧握;“决不,到我为止。”
“我带来了滑石粉。”
“知道,不就200吨吗?”
“可我因为怕压坏;装在了冷藏舱盖上。”
“糟糕!这可怎么办?”
“我想和工头谈谈。”
“交情深吗?不深。这样吧,我先和工会的负责人谈谈,请他来看你。”
“我去拜访他!”
工会的负责人把头摇得象拨浪鼓一样:“这是工人的权利,工会坚决支持。”
“别的港口都没有这项规定呢!”
“本港对工人劳动保护特别注意。”
贝汉廷承认确实如此,并且列举伦敦港工会的种种成绩。他是那样如数家珍,说得工会负责人心里热呼呼地,至于滑石粉的劳动保护么,“汉川号”愿意提供一切条件,口罩、面具……工会负责人说:“那么……也许……我试一试!”
贝汉廷说:“只要先生愿意帮忙,一定成功。先生知道伦敦的商人为什么远程购买滑石粉么?”因为我国青岛出产的滑石粉质量好,包装也好。我又放在舱盖上,一点没有破裂……先生知道滑石粉是做什么的么?是做化妆品的。香粉脂粉,高级化妆品呀……贵国的妇女那么美丽,从古到今都擦粉,但他们是多么健康!”
工会负责人紧板的面孔开始有了一丝笑意。
“贵国亲友相会,都有接吻的习惯。算算,你们一天要接触多少香粉、多少滑石粉。而您们又是多么健康!”
“哈哈……”在场的人不由得都哈哈大笑了。
“那么,允许我去找工人们谈谈。”贝汉廷说。
“不,我去,还是我去好。”工会负责人匆匆走了。
贝汉廷提心吊胆地从窗口望着甲板,看见工会负责人到工人群中拍肩打膀地说着,说着……突然,从工人中爆发出那样舒心的大笑,他们简直笑得前仰后合了。贝汉廷这一颗心才落到了胸膛里。
代理对他翘起大拇指:“真行呵,Captain贝!”
他说;“全靠你们老朋友。”
“为什么你还不高兴?”
“我还有事求你帮忙,又不好开口。”
“说!”
“我们还有好多艘船都载着滑石粉呢!”
代理双手齐摇:“就你这一船,我的脑袋差点没裂开。”
“但道理不是一样么?”
“你何必管别人的船呢?”
“因为都挂着五星红旗呀!”
代理挠挠头:“那……我去试试。”
“一定成功,英国工人是最讲道理的。”
经过反复磋商,终于成功。从此,凡是挂着五星红旗船上的滑石粉,只要包装不破,伦敦港一律管卸。
我在这里不想叙述因此每条船每个航次为国家节约了多少外汇,因为读者们比我算得更清楚,那是数以万计十万计。我只想说:十年的政治风云怎样使贝汉廷完成了从一个船长到一个主人的飞跃。因为我时时想着,我们的人民——在各条战线上的每个主人十年沉思的伟大力量.正是它,在推动我不断地向前,向前……
Master:精通业务
中美航线打通了。好钢用在刀刃上,公司把首航美国的任务交给了贝汉廷,把他调到“柳林海号”。
但在“汉川号”的航线上,几乎各个港口都在打听captain贝。有的转达港口的问候:有的诉说朋友的思念;有的翘起大拇指;有的说:“你们中国的船长都象他就好了。”
大副和水手们津津有味地给我讲开了故事。有一次,“汉川号”将到亚历山大港卸货,这个港口在苏伊士运河入口处,经常停泊着上百条等待泊位的各国船只,搞不好一等就得几十天。于是,贝汉廷在途中就接二连三的给港口代理打电话,以便让“汉川号”这三个字一再冲击所有有关人员的脑细胞,加深他们的印象。他翻检自己记忆的仓库和笔记本,理清了这个港口必须打交道的一系列人物的姓名、年龄、脾气秉性、特殊爱好、办事方式……
抵港后,他就直奔港务局,拜访港务局长。他是那样熟悉地称呼着局长的名,字顺利地通过了门岗,又那样亲密地和港务局长谈着家常。当他最后提出要求快速装卸时,局长说:“怎么这样急?你们中国人从来不在乎船期。”他说:“谁说的?我们现在要搞四化,分秒必争哩!”港务局长象老朋友似地望着他笑。于是他熟练地和所有打交道的人交往着,尽快地办好一切手续,穿过各国彩色缤纷的油船,用一句古话说:“扬帆远航”了,节约了20多天船期。多么灵活,闪电似地进击,不象个船长,倒象个军事家。
同“汉川号”一起,我们从国外一共买了4条船。保修期间,发现冷藏舱上有“汗水”浸湿了货物.贝船长拍下了现场的照片,又请各个港口的验货师签署了证明,还用油漆在船上标出“汗水”的位置,回厂要求返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