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几年前,下野地出了件大事,是小姨的事。那段日子,大家凑到一起,不说别的事,老说这个事。 这件事,要不想说,一句话就说完了,要想说,怎么说也说不完。 一句话,于瘸子把小姨日了。 要想说,这一句话,可以变成十句,百句,千句,就是变成一万句,还是说不完。 于瘸子是个男人,小姨是个女人,一个男人把一个女人日了,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多得都不算个事了。可于瘸子把小姨日了,就是个事。因为小姨还是个姑娘。 姑娘不是婆娘,女人不嫁人,就是姑娘,女人嫁了人,就是婆娘。成了婆娘,女人就可以随便让一个男人日了。可于瘸子把小姨日了,就是个事,因为小姨还没嫁人。 没有嫁人,也不算个啥,反正早晚也得嫁,早晚也得让一个男人日。下野地的女人,挨个问过来,哪个不是先被日了,后才嫁的?可于瘸子把小姨日了,就是个事,因为小姨不想嫁给他。 不想嫁,不光小姨不想嫁,都不想嫁。下野地男人多是老兵,女人全是刚长成的少女。少女心里想的男人,下野地没有。没有也得嫁,不想嫁也得嫁,眼看着,五大三粗的男人,把一朵朵鲜花给摘了。 想摘小姨这朵花的,开始人挺多,后来,发现刺多,太扎手,怕疼,怕受伤,就跑掉了。只剩于瘸子不嫌扎,死活缠着小姨。到处跟人说,下野地的女人,他谁也没看上,就看上小姨了。 下野地有一句流行的话,男人全知道,叫栽桩子拴驴。 意思是那个东西,像个桩子,往女人那个地方一栽,女人就像一头驴一样,被永远拴住了,想跑也跑不了了。 看于瘸子还是光棍,好多人笑他没本事。好多人把自己的经验说给他听。 于瘸子就想学别的男人,也栽个桩子,把小姨拴住。 那天,在树林里,于瘸子拦住小姨。 于瘸子说,你答应嫁给我,我就让你走。 小姨说,你做梦。 于瘸子说,你不答应嫁给我,我就不让你走。 小姨说,你敢。 小姨两个眼瞪得老大,狠狠地看着于瘸子。说完这句话,小姨又走。 于瘸子伸出手,拉住小姨。小姨挣了两下,没挣开,就抬手给了于瘸子一巴掌。 于瘸子火了,就把小姨推倒在地上。 林子的地上全是草,很细很密。小姨倒在上面,像倒在绿毯子上。七月,天正热着,小姨穿了个衬衫,倒下去时,衬衫乱了,露出了白白的肚皮。 于瘸子说,你嫁给我。 小姨说,我不。 于瘸子说,你不说,我就不让你站起来。 小姨又说,你敢。 于瘸子说,你看我敢不敢。 于瘸子说完,就向小姨扑过去。 有人说,男人要日女人,只要女人不愿意,男人咋样也日不成。说这个话的人,要是能看到小姨这个时候的表现,就不会那么说了。 小姨大声喊,树很多,立在那里,像堵墙,声音传不出去。 小姨去推,于瘸子就像个大磨盘,怎么也推不动。 小姨用脚去蹬,却把自己的裤子蹬到了脚脖子上。 别看于瘸子瘸了一条腿,于瘸子比起别的男人,力气一点儿也不小,动作一点儿也不笨。于瘸子和乌斯满的土匪拼过刺刀,一个人干倒过三个黑脸汉。收拾小姨,对他来说,就像老鹰捉小鸡。 树枝划破了小姨的脸,手指划破了小姨的奶,泥土弄脏了小姨的白白的身子,小姨昏过去了。 林子里的事,没人看见。这个事,要是于瘸子不说,没有人知道,要是小姨不说,也没有人知道。 可于瘸子不能不说。于瘸子像干了件天大的好事,高兴得不行,不等小姨从地上爬起来,就瘸着腿,到处跑着说。不说把小姨日了,只说,我马上要娶小姨,等着吃喜糖吧。 别人不信,说,你别吹牛,谁不知道,人家看不上你,说一辈子不嫁也不会嫁给你。 看别人真不信,于瘸子这才说,他已经和小姨那个了。还怕别人不相信,拿出一个手绢,上面有血,让大家看。 大家都说,于瘸子,你真行啊。听大家这么说,于瘸子还露出了一点不好意思的样子。 如果事情到这里完了,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再说,更不会说了那么多天后,还在说。这个事,所以成了下野地的一件大事,是因为接着又出了下面的事。 这个事也可以用一句话说:于瘸子把小姨日了,小姨就把于瘸子送进了大牢。 那天,小姨一瘸一瘸地走进了二宝家。一看小姨那个样子,二宝吓了一跳。二宝他妈叫刘玉,是小姨的姐姐。刘玉把小姨扶到床上,问小姨咋回事。 小姨躺在床上,死了一样,闭着眼。 小姨醒过来,看到刘玉,头一句话,说,我要告他。 管妇女的干部们来了,跟小姨说,咱们都是女人,你受的委屈,我明白,可事情已经这样了,就想开点。于瘸子也是太喜欢你了,男人一喜欢得厉害,就有点管不住自己了。别看这样的男人又粗又野,真结了婚,可会心疼老婆了。咱农场,多少女人,结婚的时候,呼天抢地像进地狱似的,可真结了婚,一个个不全过得好好的?再说了,都知道你已经和于瘸子那样了,再以后,你也不好找了。 连场长都亲自出马了,对小姨说,不要告了。说于瘸子是个老同志,为革命流过血,负过伤。只要小姨不告于瘸子,农场的工作可以随便小姨挑,小姨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还说,要是小姨能和于瘸子结婚,给小姨盖一座新房子,农场还要宰一头猪来庆贺,还要让场长来主持婚礼,一定要办成下野地最热闹的一次喜事。 连刘玉也出马了。那天,刘玉一看小姨那个样子,眼泪马上掉下来,一听小姨说告,刘玉也马上说,告,这个王八蛋,太坏了。 刘玉当时说告,可过了一会,刘玉就不这么说了,刘玉说,这个事,不是别的事,咱们再想想。刘玉说,要不,咱们就算了。 可小姨说,我什么都不会想了,我就想着要告他,要法办他。 不用说,后来,于瘸子就真的被法办了。抓于瘸子那天,好多人出来看。边看边说,不说于瘸子坏,只说小姨狠。真够狠的,真够毒的。 再大的事,说了一阵子,就不大会有人说了。于瘸子进了大牢,不到一年,就不大有人说这个事了。就是见到小姨也不会有多少人说。只是没有什么单身男人去主动追求小姨了。给小姨当红娘介绍对象的也很少了。偶然有一两个来提的,多是离了婚的死了老婆的,或者是有什么生理缺陷的。这样的介绍,小姨肯定看也不会看,理也不会理。 小姨还是老到二宝家,见了二宝还是那么亲热地在二宝脸上亲一下,再问二宝学习怎么样。刘玉见了小姨老说小姨别再挑了,和过去不一样了,随便找一个成个家吧。小姨一听就会问一旁的二宝,说,二宝,你看小姨和过去是不是不一样了。二宝就歪着头看一会小姨,看完后说,小姨和过去一样好看。有时还会说,小姨比过去还要好看。小姨一听很高兴,就说,我就想着找个可心的人一块过日子,这个想法,我变不了,一辈子也变不了。 有一个一辈子都不会变的想法老在心里揣着,就看不出那件别人看来了不得的大事给小姨带来了什么变化。小姨还是过去的那个小姨,笑起来,有多大声音全发出来。说起话来,有什么想说的,一句也不放在肚子里,全说出来。好多人知道小姨的事,看到小姨这个样子,就有点糊涂。觉得小姨这个女人真的有点和一般的女人不太一样。 小姨当然是和一般女人有点不一样了,不然的话,也就不会有下面的故事了。 2 吴之干在小姨出事四年后,来到了下野地。 头一回见到吴之干,是在上工的路上。一大群人往地里走,走着走着,小姨看到一张脸,一片熟悉的脸里,这张脸看起来很生。小姨问旁边的人,这个人是谁,一个说,不知道,另一个说,新来的。 头一回和吴之干说话,不是在上工路上,也不是在干活的地里。头一回和吴之干说话,是在营地里,在一排房子的前面。当时天还没有黑。太阳刚进到远处的雪山里,还留了些红黄的颜色在地面上。小姨看到吴之干,小姨就走过去和他说了话。 一排土房子,房子里住的全是单身汉。好多单身汉都在门口。别的单身汉,小姨全都认识,只有吴之干,小姨不认识。小姨走过去时,别的单身汉看小姨,有的还朝小姨笑,想着小姨走过来,是要给自己打招呼。只有吴之干,没有看小姨,他不认识小姨,也就没有看小姨。可小姨走过去,对别的单身汉,一个也没有理。 小姨走到吴之干跟前,和吴之干说话,谁也没有想到,连吴之干自己也没有想到。 小姨不会随便和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说话,小姨主动去和吴之干说话,只有一个原因。 那天收了工,吴之干回到房子里,打来了一桶清水,先倒一盆子,洗头洗脸。洗得很仔细,连耳朵眼里都要用毛巾擦到,地里干活,尘土到处飞,随便一洗,清水就变成了黄泥汤子。换了一盆,再接着洗。脱了衣服洗,全脱,一根布丝也不剩,从上面一直洗下来,洗到脚趾头。全洗好了,再拿出叠放整齐的长短衣衫,一件件穿。从短穿到长,从里穿到外,硬是把一个刚下过地的人,穿得像从书堂里走出来。往周围那些汉子中一站,显眼得很。 不用说,小姨的眼睛也亮了一下。别以为让小姨眼睛一亮,小姨就要主动去问他的名字。不会的,一点儿也不会。要是只看到这些,小姨只会看一眼,不会走过去问他叫什么名字。 别的男人也坐在门口。吃过晚饭,天还有一点亮。睡觉还早得很,一天中一段闲空,什么事也没有,就坐到门口乘凉。别的男人走出来,随便看到一块石头,一个砖头,一截木头,就坐上了。看不到这些东西,也坐,直接坐到土上,坐到地上。大不了沾一屁股土,起来用手一拍,就掉了。吴之干也走出来乘凉,也坐下去。可不随便坐。早想好了,不空着手出门,一手提了一个小木板凳,一手端一杯冒着热气的茶。胳膊的腋窝里还夹了一样东西。小板凳放下,坐上去,茶杯端起来,喝一口茶。放到一边,再把夹着的那个东西拿出来,放到膝盖上。 换一个人,不会去注意那个东西,可小姨注意到了。 那东西,是一张报纸,很普通一张报纸。谁想看都可以看。整个中国不知有多少人订了,多少人在看。但它出现在荒野上,出现在一个刚下地干完活的汉子的膝盖上,就有点不同寻常了。 小姨看到正在看报纸的吴之干,眼睛一亮走了过去。站在吴之干跟前,问吴之干,喂,你叫什么名字。吴之干看得正入神,不知道小姨在问他,就没有吭声。旁边有人说,老吴,喊你呢。吴之干这才抬起头,看到了小姨。小姨又说了一遍,你叫什么名字。吴之干说,我叫吴之干。小姨说,我叫刘琴。吴之干噢了一声,又低头看报纸。好像报纸里有什么东西,比小姨要好看得多。 小姨问过吴之干的名字,没有马上回到自己的房子,她走到了营地外面,走到了野地里。坐在一条水渠边上,把一双脚放到流动的渠水里。远处的麦田里,麦子正由青变黄。身边几只红色的蜻蜓绕着她飞来飞去。小姨一动不动,好像在想什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 小姨好些天没来了,二宝问刘玉,小姨咋不来了。刘玉说,想你小姨了。二宝说,当然想了。正说着小姨来了。好像小姨就在门口等着听二宝说想她。一看到小姨,二宝扑到小姨怀里。小姨在二宝脸上亲了一下,问二宝考试又得了多少分。二宝说全在九十分以上。小姨说,这还差不多。说着,掏出几块糖,说二宝不是想小姨了,是想吃糖了。拿了糖的二宝还想跟小姨多说会话,可小姨却让二宝去写作业去。小姨老说二宝长大了一定要做一个天下最有文化的男人,所以见了二宝就问考试成绩,就让二宝写作业。 二宝去写作业了。小姨和刘玉说话。小姨说到了吴之干。说到了吴之干收了工坐到门口看报纸。刘玉是小姨的姐姐,小姨想什么,她心里明白。刘玉问小姨是不是看上吴之干了。小姨说她现在只知道他叫什么,再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刘玉说,可你看到他看报纸了。小姨说,他那个样子,一看就是个读书识字的人。刘玉说,这样的人,怎么会在地里干活?小姨说,不知道,有空问问他。刘玉说,要不要我替你去问问。小姨说,这倒不用。 小姨想做什么,没有什么不敢做的。 和刘玉说到好晚,刘玉说,算了,别走了,住下吧,明天再走。小姨说没事。刘玉说,那你小心点。小姨说,告诉你吧,姐,现在在下野地,不管是四条腿的狼,还是两条腿的狼,只要一听到我的名字,马上就成了兔子了。 这话不是瞎说,一次小姨从二宝家出来,也是晚上,天上没有星星,黑得不行。路过一条林带。遇到一个好像是上夜班浇水的男人,他扛着一把坎土镘。看到了小姨,走过去了,又转回身,追上小姨。他说,喂,你一个人走,不害怕吗?前面有狼的。小姨停了下来。那人又靠前了些。又说,我可以陪陪你。小姨闻到从他的嘴里散发出来的莫合烟的味。小姨不紧不慢地说,你知道我是谁吗。那人摇摇头,说,我用不着知道你是谁,我知道你是一个女人就行了。看不清男人的脸,可这句话,让小姨看到了他脸上的坏样子。小姨说,你想干什么?男人说,想干男人和女人都想干的好事。小姨说,我要是不让你干呢。男人说,这么黑的天,你可能说了不算。小姨说,那你听我说了再干行吗?男人说,行啊,你说吧。小姨说,你知道于瘸子吧。男人说,知道。小姨说,你知道是谁把他送到监狱里去的吧。男人说,你是……小姨说,是的,我就是那个女人。小姨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个男人就跑了,跑得像兔子一样快。 那天问过吴之干的名字后,再往地里走,不管有多大一群人,小姨只要抬头一望,马上就能看到那张脸。不过,走着走着,一大群人,就分成了好多小群。一群群走进了长着不同庄稼的地里。这时小姨就看不到吴之干了。 往回走,一小群一小群的人从地里走出来,又合成了一大群。小姨走到了大路上,看到吴之干在前边走,就加快了脚步,走到离吴之干身后不远的地方,不是想干什么,只想离得近一些。 吴之干走着走着,走出了人群,走到路的旁边。旁边有一条水渠,水渠里流着水。吴之干走过去,蹲到水渠边,洗沾满了泥土的坎土镘。 小姨看见了,想了一下,站下了,等着别人从身边走过去。 小姨走到吴之干身边。 吴之干洗去了坎土镘上面的泥土,站起来,转过身看到了小姨,有点意外。 小姨说,你真干净,坎土镘也要这么洗。 吴之干说,洗干净了,看着舒服。 小姨说,是看着舒服。我也洗洗。 小姨到水渠边去洗她的坎土镘,吴之干要走,小姨说,等我一会,我马上就洗好了。吴之干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小姨洗好了坎土镘,走过来,说,走吧。两个人就一块走。洗过的坎土镘,在两个人的肩膀上晃来晃去,一点土也没有了,阳光照在上面,亮闪闪的。 小姨说,你是南方人吧。 吴之干说,是的。 小姨说,能听得出来。 吴之干说,你是什么地方人。 小姨说,我是北方人,山东人。 吴之干说,山东好,孔子就是山东人。 小姨说,孔子是谁? 吴之干说,中国的大文人。 小姨说,你也是个文人。 吴之干说,我算什么文人,只能说识几个字。 小姨说,你咋来的新疆? 吴之干说,国家让我来的。 小姨说,你一个人来的? 吴之干说,是的。 小姨又问,老家还有什么人? 吴之干说,父母还有姐姐和弟弟。 小姨说,再没有别的什么人了? 吴之干说,没有了。 当天晚上,小姨去了二宝家,对刘玉说,我问了,吴之干是一个人。刘玉说,那他多大了?小姨说,我忘了问了。刘玉说,你可真可笑的。小姨说,这有什么,下次见了他,问问他不就得了。 再见到吴之干,不知是又忘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小姨没有问他多大了。小姨说,吃过饭,没有事,我到你屋子里串个门。吴之干说,好啊,你来吧。 吃过饭,小姨在屋子里洗了个澡。小姨经常洗,可这次洗的时间长了些,洗过后,对着镜子梳头发,也比往日时间长。洗过澡披着一头黑发的小姨比往日好看,小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笑着扮了个怪相。 头一回进到吴之干屋子里,一眼就看到床头一个木箱子上放着一摞书,这和她想的一样。再看别处,和她想的就有点不一样了。屋子里一点儿也不乱,地上扫得干干净净,一件换下来的脏衣服也没有。小姨想找点活帮着干,一点儿也找不到。 小姨说,水库西边有一条沟,里面全是树。吴之干说,什么树?小姨说,胡杨树。吴之干说,光听说有这种树,还没有见过。小姨说,那咱们去看啊。吴之干说,好啊。小姨说,休息天,咱们就去。 看胡杨树那天,小姨还是没有问吴之干多大了,也许小姨觉得这不算个什么事,就没有着急着问。 走得有点累了,小姨说,找个地方坐一会。吴之干说,好啊。一棵很大的胡杨树下,有一棵老死的树倒在地上,像一条长凳,他们坐在上面。小姨带了一个行军壶,问吴之干渴不渴,吴之干说真有点渴了。接过小姨的行军壶喝了起来。 这时天上的太阳没有了,不知什么地方飘过来一片黑云遮住了它。又过了一会,就下雨了。雨不大,细细的像线一样,无数的线织成了雾一样的纱,在眼前飘来荡去,本来看得很清的东西,一下子有些看不清了。 一下雨,吴之干好像就让这雨给迷住了,一句话也不说,盯着雨看,好像有什么他一直想看的东西,一直没有看到,却在这个时候,在这片雨里,让他看见了。他看得有点发呆了。 雨没有下太久,那块黑云飘过去,雨就不下了。吴之干说,下得好好的,怎么不下了。小姨说,这是阵雨,下一会就不下了。 那天雨不下了,小姨把吴之干带到了二宝家。也没有跟吴之干说,走到房子门口了,小姨说,这是我姐家,咱们进去坐一会。吴之干说,行啊。就进去了。刘玉没有想到小姨这么一下子进来了。还带了个大男人,有点发愣。小姨说,这就是我给你说的吴之干。刘玉说,好,好,好,吃点什么,我去做。吴之干马上说,不吃了,坐一会,就走。刘玉说,头一回来,哪能不吃顿饭呢。也没有好吃的,家常便饭。吴之干看小姨,小姨说,我姐做的饭可好吃了,吃就吃呗。 听到小姨的声音,二宝从另一间房子钻出来。小姨看到二宝,让二宝喊叔叔。小姨说,把作文本拿给吴叔叔看看,吴叔叔文化水平高着呢。二宝去拿作文本,小姨说,我这个外甥可聪明了,老师老夸他,还给他奖过大红花。吴之干说,那以后,一定有出息。小姨说,能像你一样,当个有文化的男人就行了。吴之干说,比我强,比我强。啥时候带他到我那里去,想看什么书,给他看。小姨说,那太好了。 二宝让吴之干看他写的作文,吴之干边看边说什么地方写得好,什么地方要怎么样写会更好。 小姨跑到厨房帮刘玉做饭,问刘玉,怎么样?刘玉说,看着真的挺不错。多大了?小姨说,我还没有问。刘玉说,连多大都不知道,你这人也真是的。小姨说,下次再问,反正日子长着呢。 那天在二宝家吃过饭,往回走。走在路上。小姨问吴之干,你说,咱们这个地方,怎么样? 吴之干说,好啊。地多大啊,天多高啊。真的是到了新疆,才知道祖国有多大。 小姨说,除了地方,还有这里的人,你觉得怎么样? 吴之干说,人也好啊,大家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理想,走到一起。建设边疆,好啊。 小姨说,你看咱们农场的女人怎么样? 吴之干有点被问住了,没有想到小姨会这么问,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事。 小姨说,你是不是觉得农场的女人五大三粗,难看得很。 吴之干说,没有,没有。 小姨说,那你说,有好看的吗? 吴之干说,有,肯定有。 小姨说,那是谁? 吴之干又想了一会。 小姨说,这个事还用想啊。 吴之干看看小姨,说,我看,也就是你最好看了。 小姨说,胡说,一听,就不是真心话。 吴之干说,真的,我好好想了想,好像没有看到比你再好看的了。 走在路上,遇到了一群牛。牛后面跟着一个人,小姨认识,叫老潘。一看,就是个老实人。老潘身上的衣服扣子全掉了,把一根草绳系在腰间。连队开忆苦大会,他上到台子上,说他的苦事。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老潘问小姨,吃过了?小姨说,吃过了,你呢?老潘说,把牛赶回圈,就去吃。老潘看着吴之干,说,这后生,真秀气,新来的?小姨马上说,是的,他叫吴之干。老潘说,这名字,好怪。说着,就走过去了。过去后,吴之干问小姨,他是谁?小姨说,老潘。 那天夜里,小姨睡不着,老想一件事。小姨很少睡不着,让小姨睡不着的事,一定是大事。也的确是大事,是小姨的人生大事。 想不好,睡不着,想好了,更睡不着。 明知道这样的大事,急不得,可小姨还急。一急就不管那么多了,不管那么多了,就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了。 吴之干在扫地,小姨进来了,把扫帚抢过来,小姨说,以后,你别扫地了。 吴之干在洗衣服,小姨看见了,把吴之干拖开,小姨说,以后,你的衣服还有被褥不要自己洗了。 吴之干说,我住的房子,我的衣服,我不打扫,我不洗,谁给我扫?谁给我洗? 小姨说,我给你扫,我给你洗呀。 吴之干说,你为什么要替我扫地,给我洗衣服? 小姨说,你可以把时间省下来,去读书,去看报纸。 吴之干说,这怎么能行,我们是同志。 小姨说,能行,我们可以不做同志。 吴之干说,不做同志,那做什么? 小姨说,夫妻。 小姨说完这句话,跑出去了。 再见到吴之干,小姨一句话也不说,她的话已经说完了,她不用再说什么了。 吴之干也没有想让她再说什么,吴之干说,那天下雨,我看着雨发呆,你可能不知道我为什么发呆。我告诉你吧,我和我的女朋友,也是未婚妻吧,一到下雨天,就会跑到屋子外面去,我们只拿一把伞。我举着伞,她靠着我,我们就在雨中走,走过一条街,又走过一条街,我们说好多话,平时不说的话,这时全说了。那些话,被雨洗过后,再落到心里头,就像种子一样,会长出青青草,开出美丽的花…… 吴之干说,在火车站上分手时,她哭得像个泪人。她说,我等着你,你要是回不来,我就去找你。说定了,这一辈子,你不能娶别的女人,我也不嫁给别的男人,我们一定要在一起,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都要在一起…… 吴之干说这些话时,说着说着眼睛就湿了。说着拿出一堆信,让小姨看,他说,这些信全是她写来的。又拿出一张照片,让小姨看,说他说的是真的,全是真的。要是没有这个女人,他也许会想想小姨的话,可有了这个女人,他不可能再和别的女人谈一样的事。 小姨没有看信,她识的字不多,看不了信。她看照片。一看照片,小姨不说话了。小姨只能说,她长这么大,还没有看到过这么好看的女人,原来照镜子,觉得自己还挺美的,一看这照片,小姨才发现自己长得那么丑。小姨说,她长得真好看。吴之干说,我们走在大街上,多少人走过去,还要回头再看看。 小姨放下照片。小姨这才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吴之干,你多大了? 吴之干说了自己的年纪。小姨说,我比你大两岁,就当我是你姐吧。说完这句话,小姨笑了一下,泪水也流了出来。 说开了,明白了,想通了,轻松了。再看到吴之干,小姨好像比过去还亲近。 一群人走在路上,看到了吴之干,过去小姨只是看看,不会走过去。这会儿,看见了,小姨走过去,走到吴之干身边,和吴之干并排走。两个人说着话,说到可笑的事,小姨放开了笑,好多人听到了,全转过脸看他们。 有时在一块地里干活,中午在地里吃饭。小姨让吴之干坐在树底下凉快,自己去打饭。打来饭,要是饭里有肉什么的,她就说自己不爱吃肉,让吴之干吃。还有几次,太阳毒得很,吴之干没有戴草帽,小姨看到了,拿自己的草帽给吴之干,吴之干不要,小姨说你是南方人,不经晒。我们晒惯了,没事。 有人给小姨开玩笑,说小姨是不是和吴之干谈对象。小姨说,别胡扯八道,他比我小,我是他姐。 吴之干到井边洗衣服,要是小姨在,小姨一定要把衣服抢过去,帮吴之干洗掉。要是小姨不在,有人看到了,遇到小姨,给小姨开玩笑,说你弟在井边洗衣服呢,你还不去帮着洗。小姨一听,放下手中别的事,马上赶到井台,给吴之干洗。 当着小姨的面,吴之干不说那个照片上的漂亮女子。不是不想说,故意不说。吴之干不说,小姨说。见到吴之干,就要问,来信了没有。还说,这样的女子,还是快娶到家好。 送信的来了,好多人围上去,小姨也围上去。知道不会有自己的信,还要围上去看。只是想看有没有吴之干的信。要是有他的信,马上拿了,跑着送给吴之干,离很远,喊吴之干的名字,说有他的信。神情和语调里,透露着欢喜。 拿到信的吴之干很高兴,马上拆开了看,一看,脸上有点不好看了。小姨问咋啦?吴之干说,我让她来新疆,她不来。她说,新疆太远,太落后。她还说,要想和她结婚,我就要赶紧调回去。 小姨说,那你就赶紧调回去呀。 吴之干苦笑了一下,说,调回去,难啊,不知哪一年哪一月。 小姨说,那你给她写信,说你多么爱她。让她来呀,不来,也得让她等着你。 吴之干一听,马上写信。吴之干写,小姨在旁边看,写的什么,也看不出。还是看,那着急的样子,好像是她自己的事。 信写好了。小姨说,我去给你发信。只有一个邮电所在场部,离连队有好几里地。小姨拿着吴之干的信,一直走到场部。给吴之干把信寄了。 3 从场部回来,走到大渠的桥上,遇到一个人。 那个人站在桥上,往营地那边看。不知他看什么,也不知他为什么看。 老远看到站着那么个人。小姨没有想那么多,她想早点回去,告诉吴之干把信寄出了,好让他放心。 那么老远就看到他站在那里,走到他的跟前,还那么站着。一个人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不会一动不动站在一个地方那么久。 看后背,只能看出是个男人,好像有一点眼熟,小姨想不出是谁。走过去后,小姨想看看这个人是谁,她想肯定是一个农场的哪个同志。小姨要看看是谁,还要问问他站在这里看什么。 从那个人身边走过去几步后,小姨站下了,转过身看站在桥上的男人。一看,小姨像被雷劈在了身上,一下子呆住了。 小姨不能不呆住,这个人不是别的男人,他是于瘸子。 于瘸子回来了。被判了十年,可才五年他就回来了。他在监狱立了大功,帮助粉碎了监狱暴动阴谋,得到了减刑奖赏,所以早回来了五年。 那天在桥头上,小姨呆住了。于瘸子也呆住了。想到出来后会遇到小姨,可没有想到刚一出来,就遇上了。 太突然,一点准备也没有。两个人只是发呆。小姨呆了会,转过身走了。于瘸子的嘴皮子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要是小姨再呆一会,于瘸子可能会说出点什么,但小姨转身跑了。于瘸子想说什么也不能说了。 见到吴之干,小姨想把遇到于瘸子的事说给他听。他来得晚,不知道于瘸子的事。小姨想说给他听,可想了想,还是没有说。 到二宝家,姐夫张井才拿了个西瓜来,杀给一家人吃。吃完了西瓜,小姨拿起那把杀瓜的刀子,说,这刀真好看。姐夫张井才说,当然好看,正宗的英吉莎刀子。小姨说,给我吧?张井才说,你要它干吗?小姨说,我喜欢。刘玉说,一把破刀子有啥,她小姨喜欢,你就给她吧。张井才说,没说不给啊,拿去吧。小姨说,谢谢姐夫。 于瘸子回来后,没有让他下地干活。让他去了大晒场,他当了一个看场人。大晒场不和住的地方在一起,一般人没有事不会去那里。于瘸子也不出来,都知道于瘸子回来了,可碰上于瘸子的机会并不多。 于瘸子回来,对农场别的人来说,和他没有回来一样,影响不到什么。只有小姨一个人,为这个事,好多天夜里睡不好。没有办法,有些事,有些人,可以忘记,而有些事,有些人,你只要经历过,只要遇上了,你就不能忘记,到死也不能。小姨多想让于瘸子呆在监狱里永远也不出来,甚至想他能死在监狱里多好…… 再善良的人,有时也会生出些恶毒的想法,小姨也不例外。 好些人,没有忘掉几年前的那个事,见到小姨,会给小姨提醒一句,让小姨小心点。说劳改出来的人,没有不敢干的事。还有人说了,于瘸子这回回来,就是要报复。还说,听到于瘸子说了,五年的大牢不能白坐。 当然,小姨不会怕于瘸子,那个时候都没有怕过,这个时候更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小姨还是小姨,小姨要想什么一样想什么,要做什么一样做什么。 只是小姨自己出门去,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去做什么,都会把那把英吉莎刀子带在身上。 这天晚上,刮风了,把门吹开。小姨起来去关门。看到天上闪过一道电,紧接着滚过来一阵雷声。过了一会,下起了雨。下得很大,关上了门,还能听到哗哗的雨声。 小姨把门关上了。 但在同时,在另一间房子,另有一个人听到了雷,看到了雨,不但没有把门关上,反而打开门,跑到门外,冲到大雨里。像疯了似的。 上工的路上,往一片晃动的脸看过去,没有看到吴之干的脸。小姨站下了,再仔细地看,还是没有看到。小姨走到一个队长身边,问,吴之干咋没有下地?队长说,他病了,请假了。小姨说,病了?怎么病了?队长说,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真想马上转过身,去看吴之干。可她没有病,要去干活。这里纪律很严,国家给发工资,不能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到了地里,小姨边干活,边想着吴之干生病的事。 到了中午,再也呆不住了。捂着肚子,走到排长跟前,说她肚子疼。排长说,真疼?小姨说,疼得厉害。排长说,那你去卫生室看看。小姨说,那我看过病就不来了。排长说,要是还疼,就别来了。 走出庄稼地,一看四周没有人,手不再捂到肚子上。把手臂甩开了,小跑着往驻地跑。一直跑到吴之干的屋子里。 一进门,就问,你怎么啦? 吴之干躺在床上,好像死了。小姨一摸他的额头,好像碰到了一块烧红的铁。小姨马上把毛巾浸了凉水,给他敷到额头上。 小姨说,你这到底是怎么啦? 吴之干闭着的眼睛慢慢睁开了一点。 小姨说,你快说,出了什么事了?怎么一下子病成了这样。 吴之干说,她嫁人了。 小姨说,谁嫁人了? 吴之干说,她嫁人了,她说她不能等我了,她要结婚。 小姨说,你说的是她,那个好看的女人? 吴之干说,就在今天,她和另外一个男人举行婚礼了。 小姨说,她怎么能这样?她怎么可以说话不算数,说变就变呀? 吴之干闭上了眼,眼泪从眼角流下来。 小姨这才看到了地上扔着沾满泥水的衣服,还有碎如雪花的纸片,小姨还看到那张撕成了几块的照片。那个美丽的女人没有了。 吴之干的高烧不退,小姨去问卫生员怎么办?卫生员说,没办法,只有打青霉素。小姨说,那就打呀。卫生员说,打不成,没有药。小姨说,什么地方有药?卫生员说,场部卫生队才有。小姨说,你写个条子,我去拿。卫生员说,这么晚了,明天去吧?小姨说,我现在就去。 那会儿,天已经快黑了。小姨不管,走路走到场部,快半夜了。拿了药回来,已经是后半夜了。把卫生员喊醒了,让他给吴之干打针。卫生员睡得正香不想起来,说明天早上再打。小姨说,你不起来,我就在你门口站到天亮。 没有办法,卫生员起来了,看着小姨,说,你这个人也是的,他又不是你的什么人,你干吗要这样呢。 小姨说,我愿意。 4 知道于瘸子在大晒场,小姨从不去大晒场。有些活,要在大晒场上干,小姨就对排长说,我不去,给我换个地方。 可好多事,从来都不会你想怎么就可以怎么样的,有一天,小姨还是遇到了于瘸子。 于瘸子一个人在大晒场看场,自己做饭吃。每过一段日子,要去食堂领些米面油。走在两边长着防风林的土路上,遇到了小姨。等小姨看出是于瘸子时,想转身也来不及了。再说了,小姨为什么要转身,她转身好像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似的。这么一想,小姨就抬头挺胸,迎着他走过去。小姨想好了,从于瘸子身边走过去时,看也不看他一眼。 小姨没有想到,她不看于瘸子,于瘸子却看着她,不但看她,还在她面前停下来。不但停了下来,还喊小姨的名字,让小姨站下。 小姨当然不会站下,他是个什么东西,一个劳改释放犯,有什么权力让小姨站下。小姨还往前走。但小姨把手放进了裤子口袋。她一点儿也不怕了。 于瘸子说,我知道,你还在恨我。我只想对你说一句,我对不起你。我会用我的一辈子来赎我的罪。 小姨还在走,小姨心里想,我是恨你,恨不得杀了你。还有你的罪,别说一辈子,你就是几辈子也赎不掉。 于瘸子说,不过,还有一句话,我知道你不想听,可我还得说,在监狱里,我天天想着,出来后,一定要把这句话说给你。 小姨心里想,你最好什么话也不要说,你说的什么话,我都不想听。 于瘸子说,我想告诉你,那个时候,我真的是喜欢你。 小姨心里想,这句话,在我听来,比吞了一只苍蝇还恶心。 于瘸子说,不过,你放心,讲了这些话,我再不会和你说话了。这是最后一句话,要是有一天,你有什么事自己干不了了,想找人帮你,你就来找我,你让我干什么我都会去干。 小姨心想,别做这个梦了,我永远也不会有事要找你的。 小姨还在往前走,没有再听到背后传来说话声。忍不住转过身看了一眼,看到了于瘸子一拐一拐地在走。走得很慢,他用不着走那么快,没有什么人在等他看,也没有什么事等他去办。他活着,可已经和死了差不多了。 这样一个人,小姨还和他一般见识,真是太可笑了。这么一想,小姨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手也从裤子口袋里拿了出来。她突然觉得老在身上带一把刀子是不是有点可笑。 高烧退了,吴之干好了。病好了,可吴之干好像不再是原来那个吴之干了。收了工,回到屋子里,也不那样上上下下内内外外洗了,衣服也不换就往床上一栽,望着屋顶子发呆。吃过饭,也不搬着小板凳坐在门口看报纸了。小姨来串门,和他说话,他也是有一句没一句,常常小姨说了好多话,他还反过来问小姨,说的什么。 小姨问他,怎么不读书了? 吴之干说,读书有什么好? 小姨说,读书的人聪明。 吴之干说,我觉得我最傻。 小姨说,读书的人能办大事。 吴之干说,我和废物没什么两样。 小姨说,下野地没有男人能比得上你。 吴之干说,我看这里的每个人都活得比我好。 吴之干让小姨把他的书全拿走,拿给二宝。吴之干说,看了二宝的作文,写得真好,小小年纪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很了不起。长大了,一定会有出息。至少会比我有出息。 小姨说,他是还孩子,不能和你比。长大了,他能像你认那么多字,我就很高兴了。 小姨只拿几本书走。吴之干说,你都拿走吧,反正我也不看了。小姨说,你不能不看书,不看书,你会更不开心。 拿了书给二宝,二宝一看这么多书,高兴得不行。小姨把吴之干的事给刘玉说了。刘玉说,倒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张井才看到吴之干给二宝这么多书,又听小姨说刚大病了一场。就说杀一只鸡炖了,给他补补。小姨和刘玉全说好。 鸡炖好了,小姨端着给吴之干送去。一推门,推不动,门没有锁,里边有人,怎么推不动?喊了吴之干一声,里边没回应。这个吴之干搞什么名堂。小姨嘀咕了一句。想了想,走到窗子前,趴到窗子上往里看。 里边黑,外边往里看,看不清。看一会,才能看出点什么。 这一看,把小姨吓坏了,吓得小姨端着的一罐鸡汤掉在地上,摔了一地。不是小姨胆小,换了谁,也会是这样。 没错,小姨看到了吴之干。可她看到吴之干不是躺在床上,也不是坐在凳子上,更不是站在地上。她看到吴之干悬在半空中,脚离地有二尺远,还在晃悠。 吓是吓着了,可小姨没有被吓晕,没有被吓傻。她再次冲到吴之干的房门前,大声喊着吴之干的名字,像头小母牛,拼了命地朝门撞去。 哐地一声,把门撞开了。 把吴之干抱在怀里,哭喊着,说吴之干太傻了,为了这点事就想不开。就要去死。他怎么忘了老祖宗的话,好死不如赖活着。活一次多不容易啊,咋就想到死呢?要是为这点事,就不活了,那得有一半的人,都要去死了。还是个读书人呢,这点道理都不知道,都不懂。真是糊涂啊,太糊涂了。看吴之干还不醒,小姨伸出巴掌去打吴之干的脸,打了没有几巴掌,吴之干醒过来了。 醒过来了,但眼睛却还闭着。吴之干说,这么快,我就到了天堂。我这是在哪? 小姨说,你是到了天堂,你这是在王母娘娘的怀里,没事了,你没事了,你可以做一个好梦了。 听到吴之干说话了,小姨的心像一块石头落了地。 小姨把吴之干抱到床上。想让他躺下休息。刚把他放下,要起身,吴之干却猛地抱住了她,不让她走,说他不让王母娘娘走。躺在娘娘的怀里真温暖。 小姨的脸一下子红了。 小姨说,你不嫌我丑吧。 小姨说,你要是不嫌我丑,你就娶了我吧。 小姨说,你要是娶了我,我就天天这样抱着你。 吴之干说,知道我是什么人? 吴之干说,我原来是干部,现在不是了,你知道为了什么? 吴之干说,我从城里发配到这里,你知道为了什么? 吴之干说,你知道那个女人为什么到了最后不跟我了? 吴之干说,所有这些,只因为一顶帽子。 这顶帽子,看不见,但比什么帽子都重。 小姨去摸吴之干的头,好像在找那顶帽子,找到了,好给吴之干摘下来,扔掉。 吴之干说,这个帽子你摘不掉。下野地,谁也摘不掉。 小姨知道了,那顶帽子只是两个字,比风还轻。 就因为比风还轻,才没法摘掉。所以又比山还沉。 吴之干说,你还想嫁给我吗? 小姨说,更想了。那么重的帽子,两个人一起戴,就不那么累了。 吴之干笑了一下,说,你真是个好女人。 小姨说,这么说,你愿意娶我了。 小姨是干脆性子,说嫁就嫁。 吴之干不是干脆性子,遇上小姨,也变干脆了,说娶就娶。 吴之干说,明天咱们就去领结婚证。小姨说,行。 吴之干写了个报告,小姨签了名。小姨说,你不用管了,我拿去找场长批。场长一批,就可以领证了。 第二天,小姨没有去场部找场长,她还找吴之干。她说,吴之干,有个事,我得给你说。吴之干说,什么事,等把证领回来再说不行。小姨说,不说了这个事,那个证我没法去领。 小姨说了她和于瘸子的事。 开始听小姨说话时,吴之干脸上带着笑,可没有等小姨把话说完,吴之干就笑不出来了。小姨拿出了那份报告,对吴之干说,你看,你要是在乎这个事,你就把它拿回去,就当你没有写过。我还是你姐,我还会像以前一样,把你当我亲弟弟。 吴之干没有把报告拿回来,可吴之干说,让我想想,想好了我去找你。 两天过去了。 这两天小姨没有去找吴之干。 这两天可真长啊,小姨觉得好像是两年。第三天,小姨正在屋子里发呆,看到二宝跑了进来,二宝很少来,二宝来一定有什么不平常的事。二宝说,小姨,小姨,你快去看,来了好多人,把给我书的那个叔叔抓起来了。 小姨跑出去,看到好多穿着草绿军装,戴着红袖章的人。小姨看到了吴之干。看到他头上戴了一个纸糊的高帽子,小姨马上想到了吴之干说的帽子。戴高帽子的不是他一个人,有一串十几个人。他们用绳子拴在一起,让人想到了拴在一根线上的蚂蚱。 小姨冲过去,对着牵他的一群人说,你们快放了他,他是个好人。一个汉子把她推开,说,你还替他说话,你是不是也想陪着他一块游街。旁边有人把小姨拉到一边,对小姨说,你躲远一点,你还不知道啊,乱了,天下大乱了,专门收拾有文化的人。 又有些人,跑进吴之干的房子,把里面的书和报纸拿出来,堆到门口,点起了火。小姨跑过去,提了一桶水扑火。马上有人拦住她。小姨说,这些书,有什么错,你们要烧它。又有人说,怎么没有错,就是这些书,把识字的人教坏了。吴之干要没有这些书,会那么坏吗?这一说,倒把小姨说得没话了。只能站在一边,看着火把那些书,一点点烧成灰。刮来了一点小风,灰飞起来,像黑色的蝴蝶,漫天飞舞,看上去,难看得很。 晚上小姨去看吴之干。吴之干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吴之干说,你看到了吧。小姨说,我看到了。吴之干说,看到了就好。小姨说,你说你想想,你想好了吧?吴之干说,我想,我还有什么可想的,我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什么样的人也不会跟着我受罪了。小姨说,我愿意。吴之干说,你再想想吧,不要有一天后悔,恨死我。小姨说,我不用想。吴之干说,你用不着这样,你还可以过更好的日子。小姨说,能和你在一起,那就是天下最好的日子。 小姨去找场长。场长看了一下小姨的报告。场长说,要是放在两天前,我就给你批了,可现在我已经靠边站了,没有权了。小姨说,你的权呢?场长说,让别人夺走了。小姨说,那这个事找谁?场长说,去找老潘。小姨说,哪个老潘?场长说,就是那放牛的老潘。小姨想起来了,就是那个老把草绳当腰带系在腰上的老潘。 场长指了一个挂着大牌子的门,说,去吧,去找老潘吧。 大牌子很新,上面的字用红油漆写的,很大很鲜红。 小姨走进去,里面有好多人,正说着什么,看到小姨进来,一齐看小姨。小姨一眼就看到了老潘。不过,他的腰上,这会儿系着的不是草绳,而是一条军用的武装带。胳膊上还套了个红袖章。看到小姨,老潘问,找谁?小姨说,找你。 小姨把报告拿出来。老潘没看,给旁边的一个年轻人,说,你念一下。年轻人拿过来就念。还没有念完,老潘突然大笑起来,说,真是太可笑了,还有这样的事情,这年头,还会有女人和这个家伙结婚。小姨说,我不管他是什么家伙,我喜欢他,就要和他结婚。老潘一拍桌子,说,你什么成份?小姨说,我是贫农。他一听,又拍了一下桌子,说,那更不行。下野地的贫下中农的女人,怎么能让城里的家伙乱日! 从场部回来,已经很晚,远远看到窗子亮着。吴之干还没有睡,在等小姨回来。小姨走到窗子门口,站了好一会没有进去。她不知道进去怎么说。走了一路都在想见了吴之干说什么,走到了门口还没有想好。小姨有时候真的是个很笨的女人。 门一下子开了,不是小姨从外边推开的,是吴之干从里边拉开的。他好像看到了小姨站在门口迟迟不肯进来,他还好像跟着小姨去了一趟场部。吴之干让小姨走进来,吴之干说,没有办成吧。小姨说,你怎么知道? 吴之干说,想也能想得到,像我这么倒霉的人,不会有好事落到我头上的。 小姨说,不,你不要这样说,结婚是两个人的事,只要两个人愿意,谁也管不了。只要两个人真想结婚,谁也阻挡不了。 吴之干坐在那里,小姨不让他动,小姨给他脱了鞋,又给他脱了袜子。小姨给吴之干洗脚。吴之干站起来,小姨还不让他动,小姨给他解开了裤腰带,把裤子给他脱下来,叠好放到了一边的木凳上。 吴之干走到床边,小姨从后面抱住他,胳膊绕到前面,给他把衬衫的扣子,一个个解开。 吴之干躺下来,小姨让他脸朝上,小姨用手用嘴从他的额头一点点摸下来亲下来。 一阵风吹进来,吹灭了油灯上的一豆火苗。 月光像水一样从窗口流进来,屋子里一点也不黑,好像比什么时候都亮堂。 天快亮时,有一阵黑。好多事就发生在这一阵黑里。 老潘来了,带着一帮人。几脚踢开了门。 手电筒照在吴之干的床上。 被子一下子掀开,飞到了地上。床上两个人,没有穿衣服,光溜溜的。吴之干有点慌,伸出手,乱抓。小姨坐起来,拿过一件衣服,给吴之干盖上。 小姨还是光着的,什么也没有穿。可小姨好像并不急着穿,光着身子,看着老潘他们。手电筒照在小姨身上,小姨像一块玉一样,泛着光。 倒是老潘有点不好意思了,让拿手电的人把电筒先灭了。没想到,小姨却说,不用灭,照着,我好找衣服。 手电筒又亮了。小姨才把放在凳子上的衣服拿过来,一件件,从内到外穿起来。再一个个扣子系起来。 穿上鞋子,直起身子。小姨走到老潘跟前,平静地对老潘说,走吧。有什么事,我跟你们说。 老潘却指着床上的吴之干说,我们不跟你说,要跟他说。 小姨说,没有他的事,全是我的事,跟我说。 老潘说,他这个家伙,不老老实实,还胡搞,这是罪上加罪。 老潘不跟小姨说,非要带吴之干走。大声吼着要吴之干起来。吴之干好像也想起来,可身子发软,有点起不来。 吴之干穿衣服,胳膊老伸不到袖筒里。小姨走过去,帮吴之干穿衣服。小姨说,没事,我已经嫁给你了,我是你老婆了,怕什么,什么也不怕。 几个人上来,扭起吴之干的胳膊往外搡。疼得吴之干乱叫。 小姨一看急了,大声喊起来,说,你们不能对他这样,真的不是他的事,是我自己跑到他床上的,钻到他被窝里的。他赶我走,我不走,我死活不走,是我逼的他,你们…… 小姨的话还没有说完,老潘一巴掌打过来,打得小姨倒在地上。 老潘呸了一下,说,破鞋,真给我们贫下中农丢脸。 小姨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一帮人把吴之干拖走了。 下地干活的人群里,没有了吴之干。吴之干在另一个地方干活,干的不是庄稼活。不干庄稼活,却比干庄稼活累好多倍。农场有一种活,叫打土块。地上挖一个坑,挖好了,再把挖出的土放回去,把水泡到土里,把土泡成泥。再把泥挖出来,用木制的模子,一下一下地脱成土坯。这个活,一般的人干不了,要最强壮的汉子去干。吴之干不强壮,可他是右派,他就得去干。 看不到吴之干,小姨没心思干活,就装病,跑去找吴之干。跑到荒野上一个大土块场去,一去就看到了吴之干,光着脊背,穿着短裤,端着土块模子,在烈日下来回奔跑。汗珠子雨点似的甩到地上,一挨到土,就滋地一下化成烟了。 看到了吴之干,却走不到他跟前。四周站着好几个拿着大刀长矛的,一看到小姨要往前走,马上拦着不让走。小姨多想走过去,让他歇一会,自己端起土块模子,替他流汗,替他奔跑。小姨过不去,就转身到了瓜地,问看瓜的老头要了个西瓜。小姨让老头把西瓜切成两半。小姨走到拿大刀的人身边,一半给了他,另一半让他给吴之干。 吴之干捧着西瓜,抬起头看到小姨,向小姨招了招手。小姨又高兴又难受。 白天打土块,晚上还不能休息。弄到一间房子交待问题。吴之干交待不出,就打,打完了又让吴之干说乱搞男女关系的事。吴之干说他没有乱搞,说她是他的未婚妻。审他的人说,什么未婚妻,只要没有领结婚证,就是流氓行为。 用绳子把流氓吴之干吊到房梁上。 被绳子吊到房梁上的吴之干被小姨看见了。 吴之干没有昏过去,她差一点要昏过去了。吴之干不被累死,也得给活活整死。 小姨有些恨自己。那天晚上,不是她主动抱住吴之干,主动给吴之干脱衣服,他也就不会受这么多罪了。 站在窗子外面的小姨,多么想变成民间传说的神怪啊。轻轻地吹一口气进去,那些凶恶的汉子就全变成了泥人。她自己也能变成一只蝴蝶飞进窗子,飞到屋顶棚上把吊着吴之干的绳子解开。然后再变成一匹千里马,驮着吴之干跑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小姨想了一会,不想了,想再多也没有用。小姨还是小姨,什么也变不了。像小姨这样的女人,一个不识几个字的年轻女人,这样的女人,天下不知有多少。 小姨去找老潘,她对老潘说,我求求你,把他放了吧。 老潘说,你真想让我放了他也行。那我也得考验考验你,是不是对贫下中农真有感情。这样吧,别走了,睡我这,你要是表现好,明天早上我就放了他。 小姨看着老潘,这张老脸上,看上去,每一道皱纹里,都堆满了憨厚。老潘说出了这样的话,真让小姨没想到。小姨有点发呆。看着小姨发呆,老潘说,怎么,能让那个家伙日你,就不能让我日?看来,你也受他的影响太厉害了,这要是放他出去,你们搞到一起,不要多久,你也会变得更坏。 不让老潘说下去,小姨说,让我想想。 老潘说,你想吧,我抽根烟。 抽完烟了。问小姨想好了没有。小姨说,还没有想好。老潘说,那就算了吧。小姨说,这样吧,让我回去再想想,等到明天我再给你说。老潘说,那就明天吧。 第二天,小姨准时到老潘家。 小姨到了老潘家,老潘一看到小姨,眼睛放出光。 小姨说,我想好了。 老潘说,那好吧,过来吧。 老潘坐在椅子上,小姨走过去站到老潘背后,胳膊缠到了老潘脖子上。 老潘说,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小姨说,你真是老了,连手和刀子都分不清了。 老潘说,你要干什么? 小姨说,这把刀子可快了,我的手只要一用劲,你就再也说不了话了。 老潘说,你什么意思?小姨说,没什么意思,把吴之干放了,给我们办结婚证。 老潘说,行,你把刀放下。小姨说,我不,你走,把事办完了,我就放了你。老潘说,你可真够傻的了,我把吴之干放了,不是还能再把他抓回来吗?不但把他抓回来,还能把你再关进去。 小姨说,那我就把你杀了。 老潘说,你把我杀了,吴之干是罪上加罪,那个时候,就不是我关他了,怕是吃枪子都会,还有你也跑不了。你是个女人,女人办事,不能拿刀子,女人拿刀子办不成事。没想到你这么傻。 老潘说着,一起身,就把小姨推到了一边。老潘老是老了,可也是荒野上的男人,放牛时,用拳头打死过一只狼。老潘说,那个小白脸,头一回见,就不顺眼,还有他的名字,也日怪得很,真不明白,你咋会看上他。下野地多少男人,你不让日,就让他日,你是不是鬼迷心窍了。 老潘哼了一声,理也不再理小姨,转身走掉了。走了两步,又回过头,看着小姨说,你以为我真想日你啊,现在在下野地,多少女人想我日,我还不日呢。我是看你可怜,想帮你的忙,你把我的好心当驴肝肺了。像你这样的女人,瘸子日过,那家伙日过,破成什么样子了,还把自己当个刚出笼的白面馒头。 老潘又往前走,小姨说,你等等。 老潘停下来,转过身,看着小姨脸上有点笑。老潘说,想明白了?就是嘛,就算你是个白面馒头,也早让人咬过好多口了,我再多咬一口,又算个啥。 小姨说,你再想想,除了这个事,再让我做什么都行。 老潘说,可是你除了能做这个事外,还能做什么呢。好了,别跟我讨价还价了,再给你个机会,想明白了,还可以来找我。 说完,老潘转身走了。看着老潘的后背,小姨真想冲上去,一刀子捅进去。可她知道,她要是一捅,她就完了。她完了,她倒没什么,吴之干肯定跟着也完了。 手里拿着刀子,小姨傻傻地站在那里,也就是在这时,小姨想到了一个人,想到了一个人对她说的话。想到了这个人和他说过的一句话。 这天夜里,下野地的每盏灯火都熄灭后,小姨走出了自己的房子,走向了大晒场。很久了,那个地方,她连看都不愿看一眼。可她现在却自己走了过去。 小姨说,你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吧。 于瘸子说,记得。 小姨说,你帮我去救一个人。小姨说,关他的地方,窗子上有铁栏杆。小姨说,门口还有人把守,他们全拿着刀和矛子枪。 小姨还说,你不想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救他吗? 于瘸子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 于瘸子只有一句话:明天晚上这个时候,你来这里,我会把人交给你。 小姨说,谢谢你了。 于瘸子说,不,是我要谢谢你。 说完谢谢小姨的话,于瘸子走了。天很黑,一会儿,就走得看不见了。看不见了,小姨还在看,说不上想看到什么,只是看着。看着看着,小姨把手从裤子口袋里拿了出来,随着手一起从口袋里出来的还有那把刀子。 5 白天,小姨没有下地干活。好些天了,说要搞革命,不用下地了。好些人就不下地了。跑到操场上,看有人贴出的大字报,听那些搞不清是为了什么的辩论。 小姨没有出门,她把行李捆成了一个卷,放在床上,人靠在上面,开始等天黑下来。 从来没有觉得白天有这么长过。 小姨等得心好乱,手里一直玩着那把刀子。看着那把刀子,小姨心里想,要是今天我晚上不能见到吴之干,我就去救他,谁拦着我,我就杀谁,杀掉一个算一个。 当然可能没把别人杀掉一个,别人已经把她杀了。 就算是她被杀了,她也愿意。那她就变个鬼,去保护吴之干,天啊,能变个鬼多好啊,小姨真想变成一个鬼。 一个人连鬼都敢做了,那就没有不敢做的事了。 天黑了。可不太黑,有月亮出来。 小姨出现在了昨天夜里站过的地方。站到了下半夜时,小姨看到远处月光下走来一匹马。 马走到跟前,小姨看到马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于瘸子,一个是吴之干。 于瘸子从马上下来,差一点没有站住。正好旁边有一棵小树,他赶紧扶住了。 于瘸子说,骑上这匹马,往西边走,那里有一片胡杨林,大得很。进到林子里,再往东南走,能看到一个小木屋,木屋前面有一口泉水。马背上驮的东西,够你们用一个月了。用完了,就去一棵让雷电烧黑的树跟前,那里有你们需要的东西。 于瘸子又说,不会老这么乱下去的,等情况好了,你们再回来。 于瘸子说话,小姨一直看着他,看到于瘸子脸上,有一道刀伤正流着血。真想掏出手绢给他擦擦。可她只是想了想,站在那里没有动。 于瘸子说完,没有马上走,站在那里,让小姨和吴之干先走。 小姨骑到马上,从后面抱住了吴之干的腰。 马往西走了一会,坐着吴之干后面的小姨不由得回了一下头,想看看于瘸子是不是还站在那里,一看吴瘸子正在月亮下面一瘸一瘸地走着,走得很慢,好像在爬。 小姨惊呆了,于瘸子的另一条腿也瘸了。 马蹄在月光里响。 吴之干说,我已经把床单撕成了布条,正用它们来编一条绳子,要是你今天看不见我,你就永远看不见我了。 小姨一下子把吴之干的腰抱得更紧。 小姨说,谁都有倒霉的时候,可谁也不会永远倒霉。 小姨不识字,可小姨的话,却很有道理。这些道理,可以写成很多本书,让人读。 马驮着小姨和吴之干走向胡杨林。刚下过霜,走着走着,小姨看到了远远的天边上,出现了一片翻着波浪的金黄。 很多日子过去了。 在最后一个日子里,小姨骑上马去那棵烧黑的胡杨树前,取吃的和用的东西,终于看到麻袋上面放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歪歪扭扭一行字:没事了,出来吧。 6 下野地还是下野地,天却不是那片天了。 小姨还是小姨,吴之干却不是吴之干了。 吴之干摘掉那顶摘不掉的帽子,要调回城里去了。 吴之干抱着小姨,激动得泪水直流,跟我走吧,跟我到城市去过好日子吧。 小姨也哭了。可小姨哭过后,却对吴之干说,我不能跟你走。 小姨说,你去吧,去了以后,要是还记得我这个姐,就给我写个信。 吴之干真的走了。小姨去送吴之干,小姨拿出那把英吉莎刀子,小姨说,没什么东西给你,这把刀子给你做个纪念吧。吴之干说,城里用不上这个东西,你还是留着用吧。小姨说,我也用不上了,你拿去吧。放到你的书架上,看书看累了,就看看它。吴之干说,好吧。 送吴之干到公路边坐车,路上遇到了一群牛,跟着牛后面的一个人,叫老潘。看着还是那么老实。看到小姨和吴之干,老潘说,走了?小姨没听见一样,不理他。吴之干说,走了。老潘说,早看出来了,你是个有本事的人。老潘走过去后,吴之干问小姨咋不理人家。小姨说,他不是人。吴之干说,过去的事情,别老记着了。人活着,要大度。小姨说,我是女人,心眼小,好多事,我到死都会记着。 送走了吴之干,小姨到二宝家,姐姐刘玉说小姨真是个傻女人。 小姨说,再好的日子也有个头,我和吴之干已经过了最好的日子,再往下过,就不会是什么好日子了。 小姨对二宝说,二宝你要好好读书,现在可以考大学了,你一定要考上大学,去城里过日子。二宝说,我去,小姨也得去。小姨说,我去,我去给你天天做饭。二宝说,小姨做的饭我最爱吃。 刘玉可不想听二宝和小姨闲扯。她是当姐的,小姨这个样子,别人不着急,她不能不着急。刘玉说,那你咋办?小姨说,姐,不用你操心,我早想好了。 下野地很平常的一天,阳光和往日一样亮。好多人看见小姨走进了大晒场。又过了几天,大家听到了一个消息,说小姨要和于瘸子结婚了。听到这个消息大家都很吃惊。 不过,这是真的,小姨真的和于瘸子结婚了。 2003年5月于北京鲁迅文学院 ----- 董立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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