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次环球航行
还在青少年时代,外国航海家哥伦布、麦哲伦,中国航海家郑和的航海趣事,深深的吸引着我,曾唤起我很多遐想。我热切地盼望着有那么一天,成为与蔚兰色海洋打交道的海员。做为一种动力,我有幸于一九六一年以第一志愿考入大连海运学院航海系――中国远洋船长的摇篮,终于实现了少时的梦想。
十几年的航海生涯迎来了一次绕地球一周的航行机会,我把其中经历的片段写出来,展示给有志于祖国航海事业的青少年朋友们。这些事实远不如大作家凡尔纳的《格兰特船长的儿女》及《海底两万里》所描写的那样生动和令人兴趣盎然,但我敢说:这是我所经历的最难忘最真实的感受!
那是八十年代初期,我们这艘三万吨的散装货船二月份从秦皇岛始航,八月份回到我国的华南港口湛江,历时六个月。经我国渤海、黄海、东海、台湾海峡、南海,穿过马六甲海峡,进入印度洋,过亚丁湾、红海,通过著名的苏伊士运河,再过不平静的地中海,直布罗陀海峡,比斯开湾,英吉利海峡,尔后斜穿大西洋,航行于令船员谈虎色变的百慕大三角区附近,抵美国东海岸港口后南驶并通过巴拿马运河,横越太平洋中纬度,返回祖国。先后挂靠香港、曼谷、新加坡、比利时的梅根特、联邦德国的布拉克、美国的费城等六个港口。
“购物天堂”――香港
我们船从秦皇岛始发,旧历腊月二十八抵香港,做为期四天的航修。晚上从锚地看香港和九龙,高楼大厦鳞次栉比,被各种灯光点缀得五光十色,蔚为壮观。这种大都市的气势给人印象深刻。旧历腊月三十我同管事下地购置过年蔬菜食品。到了九龙的一个蔬菜副食市场,好一个繁荣的市场!且不说由于过节如烟的穿梭人群,单就菜市场物资之丰富,绝对令人称羡。每个摊档蔬菜之鲜嫩,海淡水产之活鲜,禽畜类之生猛,简直叫你不知买哪个好。这里有内地来的,也有国外来的,绝不愁有钱买不到东西。有的价钱还不贵,像肉鸡、鸡蛋等比内地都便宜。
订购了我们要买的东西,又往商店区逛了逛。每个店前的大招牌上几乎都有什么“春节大减价”、“八折”、“不惜血本”等条幅,一打听有的确实比平日便宜不少。我看了看国货超级市场则绝无此类条幅和标语。数不清的各式各样的商店及沿街叫卖的小贩,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是购物人群。仅南昌街的一大段路两边全是小五金电子器件,有摊档,有商店,新旧货都有。电器上缺了什么器件想配置,到此街上来一趟准能买到。
十冬腊月的香港虽远没有北国的寒风怒吼大雪纷飞,但时值冷空气南下,天阴冷冷地,飘零着细雨,冷风习习,寒气逼人。我们走在著名的金融街上, 这里汇集了世界各地的大银行,什么“汇丰”、“金城”、“渣打”等,门面之豪华好像互相攀比。但就在这片华贵的建筑群下仍有小贩摆地摊叫卖。我驻足细看,有的只在地上摆几双袜子,摊主高声地在那里叫卖。骑楼底下,不时看到一些卷曲着身子蹲在墙下,面呈土灰色,大冷天居然穿着拖鞋。有的居然躺倒在纸夹子上,他们衣衫单薄,瑟瑟发抖。向当地人一打听,这些人大多是吸毒的,他们打些零工,挣的钱基本上都花在买白粉上,也就无钱租房子了。据说每年冬季不少此类人倒毙在街头。呜呼,多么可悲!
正月初一,我轮航修毕,汽笛一声长呜,船缓缓地驶离香港锚地。当我船正横小蒲台岛,报告完最后一个报告点后,香港海事处无线电话台值班人员用英语温馨地说“再见,祝你旅途顺利”。我望着这一群山环绕的得天独厚的东方明珠,默默地预祝她更加繁荣稳定,再见!香港。
泰国曼谷港的人海大战
在南中国海航行了将近三天,船驶进暹罗湾。暹罗湾可不像南中国海那样波涛汹涌,简直就像一个大湖,异常平静。晚上渔船的灯光闪烁,常常连成一片,像一片海上灯市,蔚为壮观。但在这片片灯市里,我们也十分警惕地注视着那些不点灯的船。在这片平静的海域,海盗船经常出没,袭扰商船。
我们有惊无险地抵达了泰国曼谷港外锚地,准备装载两万五千吨木薯粉散装货物。货物要用驳船从岸边码头拖到我们轮船边。我原以为这两万多吨散货用抓斗装卸,一看工头带的装货工具竟然是铺上尼龙布的网兜。老天爷,这两万五千吨货得装到什么时候!
装卸工人上船了,这庞大的装卸大军把我惊呆了。我们这艘船 170 多米长的甲板上,被黑压压的人群几乎站满了,代理通知我总人数竟然有 500 多人。我细看这些人,有很多人瘦得可怜,年纪大的有 60 多岁,小的仅十四、五岁,而女工竟占了三分之一。这些工人上船后皆抢占有利地势,寻找休息场所,找到以后马上铺上纸夹子或草席,以示拥有这块儿地方。
开始怕影响船员的生活工作秩序,宣布他们禁止进入船员生活区。但这么多人,仅主甲板是不够的。侧隐之心,人皆有之。我作为船长通知工头,老弱人员和妇女可进入生活区划定的地方休息。这群工人个个都额手相庆,对船方表示感激。
人海战术、车轮大战是这次装货的特点。主要劳动是花费在驳船上,一群人手忙脚乱的往网兜里装木薯粉,吊起来撂在我船货仓里,粉尘把工人们的身体都淹没了。一些工人干上一会儿,另一批工人下去替换。替换下来的人,从头到脚沾满白粉,脸上的鼻口都看不清了。注视着这群男女老少,一种同情之心油然而生,也无法不供应他们水,即使宣布船员和工人节约用水,每天仍耗水 40 吨!这是没办法的事。我私下了解了一下这些人,原来都是从泰国东北部一些地方来的农民,由于旱灾,有些地方颗粒无收,于是结伴出来打工,干这些苦活儿。
泰国虽地处热带,但晚上海风吹来,仍有凉意。睡在甲板上的工人只铺了些纸片、布片之类的东西,什么盖的都没有,都成了“团长”。而他们工作之余还很乐观。尤其那些年轻的小伙子、姑娘们经常聚在舱盖上唱歌跳舞,尽情欢乐。使我惊奇的是这个 500 多人的团体每天工作生活在一起,却没有发现吵架斗殴的,这大概跟他们是个佛教国家有关吧。我从他们身上也看到泰国人民的忠厚纯朴。但也有丑恶现象的存在,港方在船上安排了带枪的警察人员,船方给安排了休息室,为其提供了食宿方便。然而这个人仰仗特权干些见不得人的事,他把有姿色的年轻女工弄到休息室奸宿,一天换一个。令人不能容忍的是在我们船员里炫耀。我听到反映后勃然大怒,当即找来代理指出,船上是清洁场所,不允许此类事发生在中国船上,更不允许这龌龊的事情污染我们年轻海员的精神世界!当即将其驱赶下船,又换了一个上来。
这个群体在船尾设置了一个“食堂”,还有两个私人小卖部。由于船方和他们配合较好,每次开饭时,他们的炊事人员总给我端上一大盘泰国式红烧鱼,上面撒满了辣椒丝。虽百般谢绝,每天仍照送不误。大家品尝了一下味道还真不错,于是一扫而光。通过和代理交谈,代理告诉我,人们都反映中国船好,拿他们当人看,有些外国船对他们特别蛮横。当然我们一方面是出于同情心(有些人开玩笑说是“阶级感情”),另一方面是出于工作上减少麻烦,提高装货效率。
尽管是人海车轮战术,但这二万五千吨木薯粉足足耗费了 15 天,总算装完了。这半个月的时间我们没和这个 500 多人的大群体发生纠葛,不少船员和他们之中的一些人结下了友谊。他们一些人在装货的过程中受了伤,我们船医给他们涂药包扎。他们很感动,装完货离船时,很多人站在交通船上招着手,泪流满面,有的合掌当胸,遥祝我们吉祥平安。
印度洋上的传说
我轮满载着泰国的货物和泰国人的祝福,穿过繁忙的马六甲海峡。谓其繁忙,是指海峡通航密度大,东来西往的大小船只特别多。小的有千八百吨,而大的则为十万、二十万吨以上的超大型油轮。这些超大型油轮经过马六甲海峡、新加坡海峡时,因其吃水深,操纵不便,日间悬挂黑色圆球体信号,夜间垂直悬挂三盏红色信号灯,还要通过电台发送航行警告。
船一过西口的韦岛,即进入了浩渺无际的印度洋,而从感觉上很快便知道进入大洋了。虽然风并不大,但这艘三万吨的船还是被大洋的涌给涌了起来。初次上船的水手开始不好受,头开始晕,心好像往上翻。大洋上航行寂寞单调,四周无陆地,偶尔看到一艘对遇的船。
因为不是强季风季节,我轮驶北印度洋航线。航线在过了斯里兰卡之后在米尼科伊岛有个转向点,船在岛南部航行,距离较近。航海者在大洋中航行几天后看见一个岛也是很亲切的,除了测船位之外,都会不由自主的拿起望远镜,想一视岛上全貌。新水手用望远镜看了这个岛叫了起来:“岛上有白房子,肯定有人,谁会住在离印度大陆那么远的小岛上啊!”我告诉他们:“不错,这个岛叫米尼科伊岛,不少航海人员也叫它‘麻风岛'。”“难道岛上是专门放逐的麻风病人?”看得出来,新水手对这个岛充满了怅惘。于是我把当水手时一位老船长对我讲的关于这个岛上的故事又端给了他们。
印度西海岸的一个城市有一个青年,热恋着一个美丽的姑娘,在快要举行婚礼的时候,姑娘失踪了。这个青年痛苦的寻找着他的恋人,人没有找到,但收到了几经辗转的一封姑娘的来信。原来姑娘被检查出了麻风病,与其他麻风病人一起被送到大海中的麻风岛即米尼科伊岛隔离,姑娘悲痛地让他把她忘掉。这个青年悲痛欲绝,但在爱情的驱使下,他刻苦学徒。他搜集了大量治疗麻风病的药方,在不太长的时间内,成了治疗麻风病的青年专家。他主动向政府有关部门要求登麻风岛建立诊所行医。亲友都吃惊地阻止他,因为米尼科伊岛是个令人谈虎色变的地方,好人谁往那里去呢?经他再三请求,政府嘉许了他,派船把他送往了麻风岛。在岛上他精心地为他的恋人和其他麻风病人治疗。老天有眼,姑娘终于治愈了,摆脱了麻风病人的行列。当然他也治愈了不少其他的病人。这些人大多回大陆了,而他自己和他的恋人结了婚并说服她永远居住在这个岛上,夫妻双双为麻风病人服务。听完这个故事,新水手好奇地问:“他们还在岛上吗?”我看了他们那一张张专注而年轻的脸笑了,“或许吧,但这个故事已经发生很久了,我想它或许是真的。印度人的执着追求是有名的。抗日战争时期,在八路军中服务的巴苏、柯棣华医生就是越过崇山峻岭来到根据地帮助中国抗日的。”
船还在印度洋的白色浪花中向苏伊士运河航行着。
过苏伊士运河
过了亚丁湾,穿过狭窄的曼德海峡,在红海航行了三天后,我们船抵达了举世闻名的苏伊士运河。
苏伊士运河是亚、非两大陆的分界线,它连通地中海和红海,从而大大缩短了亚洲到欧洲的航运距离。运河北起于地中海的塞得港,南止于红海中的苏伊士,全长约 87.5 海里( 161.6 公里)。
苏伊士港外的等待锚地聚集了几十艘船。说来也真奇妙,在印度洋上航行很少看到船舶,而这里一下子看到这么多大小不一类型繁多的船舶,极像个船舶博览会。因为船舶必须集中编队通过运河,所以每艘船都要在被指定地区抛锚等待编号,由引航员引领过河。我在高频无线电话中与运河当局通了话,并知道了自己的过河编号。电话每时都在开着,我听到运河当局又呼叫着其他中国船。我看到周围至少有五艘悬挂五星红旗的中国船,这令人感到了我国航运业的飞速发展。可能是那艘兄弟公司的船长听不懂埃及人的地方音很重的英语口语,一直让对方重复问话。我感到埃及人都不耐烦了,我急忙告诉那位船长对方问你船名呼号及所载何货。我居然成了中间翻译,这确实滑稽。帮助那位船长过了一关,这位老兄在电话里感谢了我。
过河时登上我船的除引航员外,还有负责船头探照灯的一名埃及电工,以及几个随小艇上船的带缆工人。他们食宿在船上,要这要那,除了牛羊肉、土豆、大米外还要罐头等食品,看来是想在船上吃不了拿回家去。引航员索要礼品更不含糊。一般抵运河我们把一些礼品都准备好,但可笑的是,有些引航员我们送给他一些物品时,他说他家里已经有好几个此类物品了,看来中国船只所买的礼品太雷同化了。有的引航员在纸上画一个大虾,要求船上为其烧对虾。当然这些引航员因人而异,有的埃及引航员热情友好,对饮食从不挑剔,也不索要礼品。
船缓缓地在平静的运河中航行着,运河的右岸是西奈半岛一片荒凉的沙漠,左岸虽也有沙漠,但一块块的绿洲经常出现,时而也有村落尽收眼底。而右岸的西奈沙漠中横七竖八地躺卧着很多废弃的坦克车、装甲车,其数量不在少数,百孔千疮之态。引航员告诉我这是埃以战争时被击毁的战车。多么残酷的现代战争,战车被摧毁成这样,战车里的人呢?看着右岸满目萧然的沙漠,一种悲凉之感油然而生。
船在运河行进过程中,上来不少办过河手续的人,有海关、移民局、检疫的,当然也少不了船舶代理。这些人上船大多索要礼品比较严重,有少数人贪得无厌,我颇有应接不暇之感。对于他们,我很难将其与埃及古老文明联系起来。我礼貌待客的同时,船长的威严也是用得着的。来船上签单与乱收费的也不在少数,如审核单子稍有不慎,就会被他们骗去钱,船公司经济上就受损。往船上送蔬菜伙食的就更绝了,价格很便宜,但所收的蔬菜份量已不是缺斤短两的问题了。这一事实告诉我,不是万不得已,绝不能在运河上伙食蔬菜。
最令船员开心的是代理带来了船员信件,有道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有的船员一下子收到四五封信,其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没收到信的船员那种惘然若失的样子,让人看了可怜兮兮地。船员亲属们啊!多给海上的亲人写信吧,以减少他们的失落和寂寞。
引航员换了三个人,而做为船长的我从等待区到最后一个引航员离船我几乎一天一夜没休息过,疲劳极了,但不敢稍有疏忽。当最后一个引航员离船,我谨慎地驾船通过塞德港的港外航道,波涛汹涌的地中海出现在前方。
欧洲航路及根特和布拉克港
地中海被欧亚大陆围拢着,战略位置重要,海军大国在该海域军事演习频繁,因此在这个海域航行要特别谨慎,要经常收听和查阅航行通告和航行警告。我们就遇到了多艘美国第六舰队的舰只(包括航空母舰)在我轮不远的地方游弋。当然,处于和平年代这些钢铁庞然大物是不会对我们怎么样的。
直布罗陀海峡位置更加险要,是地中海通大西洋的航运要道。海峡北岸有直布罗陀港在西班牙地域,而属英国领地,这是早年英西战争的结果。海峡南岸为非洲大陆,有著名的休达港,海峡最狭处仅约 7.8 海里。由于航行离岸较近,右侧便是西班牙、葡萄牙国,下了班的船员打开电视,便能收到清晰的电视节目,而节目大多是斗牛节目。这比国内电视录制的斗牛过瘾多了。
一天多的航程我轮便进入了“万家灯火”的英吉利海峡和多佛尔海峡。西欧这个经济高度发达地区所带动的航运业发达是显而易见的,南来北往的大小船只,东西穿梭于欧洲大陆和英伦三岛的渡轮。尤其在晚上,船的灯光、海上的串串灯标、两岸的灯塔,尤如海上灯光夜市。当然对于航海者来说则无暇欣赏这种“夜市”,而是谨慎地航行在规定的通航分道内,小心地避让着渡轮和交通船,并仔细地辨认着航标。我深知该水域为事故多发区,海事无小事,稍有不慎,就会造成紧迫局面甚至陷入一发不可收拾的境地。
第一个目的港――根特港终于到了,当领航员引领我轮过了船闸,靠泊在河道的一个现代化码头时,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第一次来这个比利时的不大不小的港口,码头清洁而安静,没有喧闹之感,很多泊位空闲着,一点儿也不拥挤。当然这里用不着人海战术来卸这些木薯粉了。
根特市是比利时的一个古老城市,漫步在城里的街区,建筑古朴典雅,以哥特式风格建筑居多,而这里教堂之多令人惊叹,有的路面还保留着石子路面。根特市民就像该城的古朴风格一样,朴实好客、礼貌大方,对我们中国海员特别友好。我们在一所典雅建筑前留影时,先是一个留小胡子的中年男子挤过来主动和我合影,后来一对金发碧眼的姐妹来合影。他们大多能讲英语,言谈中,充满了对中国的好感。尤其对邓小平开创的改革开放,他们认为是“ good way ”(好路子)。有一件事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一天,我领一个船员去医院看病,看完病在医院门口等代理的车,但等了很长时间也没来,于是我们想走回去,但路也不熟。于是我向一个提菜篮子买菜回来的中年妇女问路, 那位 女士告诉我们之后让我们等一等,我们不知何故。没过一会儿她自己开了一辆轿车来,停在我们面前让我们上车,弄得我们不知所措。在异国他乡,素昧平生怎么好意思坐一个女士的车呢,我们辞谢了她。她微笑着摇了摇头走了。正当我们拨腿往码头走的时候,她转了一圈又回来停在我们面前,她说:“你们是来看病的,病人怎么能走那么远的路呢!”她的眼睛充满了热情和真诚,我望着这双充满信心和友谊的蓝色眼睛,坐着她的车安全返回船上。当我准备给她礼品时,她说,什么都不要,只要一双中国筷子!她真的拿着一双中国筷子回家了。
布拉克港是德国大港不来梅附近的一个小港,是我轮的第二个卸货港,这里也不乏热衷于德中友好人士。一天,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来到船上,说明来意,原来是邀请我轮几人去他家做客。他怕我们不敢去,拿出厚厚的一本相册,里面皆是中国船长、政委在他家与他的合影,其中有我认识的多位天远、广远的船长、政委。他说他喜欢和中国人聊聊天,并表达他对中国的敬意。我们不好拒绝这位慈眉善目的德国老人的美意。
这位老人夫妇俩住着四间房子,两个女儿一个儿子都在外地,几乎一两年不回来一趟,我想象得到两位老人的寂寞。他领我们参观了一间房子,令我们惊讶的是整个玻璃厨柜里都是各种中国酒瓶,茅台、五粮液、洋河、汾酒乃至二锅头等酒类应有尽有,墙上挂满了各轮赠送的大小礼品,诸如贝雕、纸扇等,极像一个小博览会。招待我们的食品是一盘炸花生米及每人一小杯威士忌。老人谈兴甚浓,从德国谈到中国,谈哥德、谈鲁迅,甚至还谈足球明星,贝肯鲍尔、鲁梅尼格。他最大的遗憾是不能去中国了,老人不久前刚做了癌瘤切除手术。他听说我喜欢音乐,问我喜欢谁的音乐,我告诉他喜欢贝多芬的,这位德国老人眼睛亮了起来,赶紧拿出一张唱盘放了起来。啊,是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他拿出一个本子让我写留言是关于听贝多芬音乐的感想,而且让我用中文写。看得出来,一位中国船长喜欢德国音乐家的作品,大大激发了这位老人的民族激情。我写道:“伟大的音乐大师贝多芬及其他的作品不仅是属于德国人民的,而且是属于全人类的。”他听了我的翻译,眼睛越发明亮了。
接公司电传,我们卸完货后,将横渡大西洋去美国的新奥尔良装货。
新的航程又要开始了。
在美国的日子里
船在浩瀚的大西洋行驶着,在正横亚速尔群岛之后已行驶到大西洋中部,船在空旷无际的大洋中显得那么渺小。这里离祖国大概最为遥远了吧,报务员告诉我给国内公司发船位报很困难,需要从旧金山岸台转发。在驾驶台上,望着浩渺无际的滚滚大西洋波涛,一股思乡之情油然而生。远方的我所熟识的人们在干什么呢?家乡的城市面貌又大变样了吧,外环线通车了吧,此时对范中淹的“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意境有了一种全新的感受。
船行到百慕大三角区附近,洋面上漂浮着成片的海草,深度达几千米的大洋里居然有成团的海草,我们当然要绕开海草航行,万一不慎缠了螺旋桨影响航行怎么办呢?看到这大片海草不由对百慕大三角区有一种神秘感觉,这大抵和读了那些“魔鬼三角区”的文学描写和传说有关吧!所谓百慕大三角区,其区域为百慕大岛,佛罗里达半岛南端及波多黎各岛的连线组成的上千海里的海区。那些令人谈虎色变的海难、空难的传说和文字渲染,使得该海域一时成为航海险区。但我想,欧非至美国东海岸一些港口的航线能避开这一海区而绕行吗?巴哈马群岛就在这一海区,我想每年将有不少船只不可避免地穿越这一神秘海区。
船抵费城港,开始办理例行的联检手续。对于中国船,这些美国官员是非常认真的,但他们也没有拒绝我送给他们的礼品。随代理一起来的有海关和移民局的官员,为了顺利地取得船员登陆证,我准备了礼品。因为我从代理处得知,我们提前在欧洲港口从美国领事馆的签证申请,费城代理尚未收到,这样登陆证的办理将相当困难。说起来很有趣,海关官员是男士,而负责办理登陆证的移民局官员是一个胖胖的年轻女士,我送给代理和海关人员每人一小瓶五粮液,而给移民局女士是两袋糖果。海关人员笑着问我,这五粮液怎么样,我告诉他中国的白酒有上千种牌号,而五粮液仅次于尼克松访问中国所喝的茅台酒。 那个胖 女士一听赶忙说她也要一瓶,我告诉她这是烈性酒,女士不能喝,她笑着说:“ for my husband ”(给我丈夫),只好又给了她一瓶。这样她糖果也有了,酒也有了,而移民局人员又要了我两袋糖,竟然像小孩子一样。当然气氛很快就松驰了,我不失时机地提出了登陆证问题。因为没有登陆证,船员在一周内将呆在船上,航行了那么长时间,船靠码头竟然下不了地,那滋味是不好受的。我对她说,我轮是首航费城港,问她:“你知道费城和我船船籍港天津的关系吗?”她摇了摇头。我告诉她:费城和天津是“ Sister town ”,即姐妹城(友好城市),费城市长曾率著名的费城交响乐团访问天津,希望你对从友好城市来的友好使者给予方便。她笑了,而与登陆证无关的海关男士竟也帮助我们讲话,她向我要了船员名单,第二天代理就送来了登陆证。
来美国之前,看了不少资料,对美国海岸警备队的船舶安全检查有些紧张。因为我们这艘船是一艘比较老旧的船,虽然抵港前我组织驾驶员进行了认真的准备,但听说他们检查挺严,罚款甚至扣船是经常的事,所以我心里没底。下午值班水手领来了两个穿黑制服的海岸警备队安检人员。我看这两个美国年轻人挺随和,招待了他们青岛啤酒,他们对青岛啤酒大加赞赏。其中一个人员抬头看了我办公室墙上挂着的我自己画的天球图,他问我这是干什么用的。我告诉这位官员,我是老师,年轻的驾驶员和水手是学生,我给他们上“天文航海课”。他听了非常感兴趣并说:“我们也在学习这些航海知识,你们这样做非常好。”这一下子缩短了我们之间的距离。这两位检查官员分别上驾驶台和轮机舱进行了认真的检查,完毕后填了表签了字并告诉我,你到美国其他港口,如有人检查,给他看这单子就行了。他然后对我们船的安全设施和工作给予了很高评价,我如释重负。
到费城港装货的第三天是商检验舱,装载谷物验舱是非常严格的。但也不尽然,如果让美方安排扫舱人员扫舱,检查就会马虎从事。我深知在西方国家扫舱劳务费用是很高的,船员自己能干的事这笔费用不能给他们的。于是全船上下齐动手,三个部门分在五个大舱同时展开,挑灯夜战,每个人干劲十足,挥汗如雨,干得非常仔细认真。大家知道,美国验舱人员挑剔是出了名的。果不其然,验舱员戴着白手套在大舱里东摸摸,西看看,检查两次都没通过。第三次我作为船长,亲自陪同他们一个舱一个舱的查验,看着他们比机关检查卫生还仔细,我真感到又可气又好笑。可能是看到我这个年届五十的船长和他们一起爬大舱感动了他们,要知道,每个大舱有几层楼高,梯子直上直下,就是小伙子上下几个大舱都要嘘嘘带喘的。检查完最后一个舱,那个黑人验舱员看了看擦汗的我,两手一摊,终于说了声“ OK ”!围在舱口站在甲板上的船员欢呼起来,两个验舱员望着欢快的人群也笑了。
费城离纽约、华盛顿及巴尔的摩几座城市都不远,船员们有幸乘爱国华人的汽车去纽约、华盛顿去玩儿了玩儿,不少人在联合国大厦、白宫等地都留了影。
我拿美国和西欧国家做了个比较,美国的高速公路给我留下了颇深的印象,公路网四通八达,而且不少高架公路,蔚为壮观。当然高楼大厦也比西欧城市显得繁华,但残破住宅建筑我也看到了不少,也就是看着冒穷气的地方还不少,这在西欧城市中很少见到。而街上的无家可归露宿街头的流浪汉比西欧多多了。再要提及一点的是我们所靠泊的粮食码头,其破旧脏乱现状,令人吃惊。即使在我们的国家港口,像如此破败码头我是没见过的。代理告诉我,这个码头年代已很久远了,因为来的船少,码头主人没有经济能力修建新的甚至修整也无能为力。看着这个脏乱不堪、杂草丛生的码头,很难使我与世界头号经济强国联系起来。
海员的情怀
满载着三万吨谷物,载着对祖国家乡的深切思念返程了。此时的船员的心情即兴奋又焦燥,恨不得把船插上翅膀,飞回国内。很少上驾驶台的人此时也经常光顾驾驶台了,让驾驶员指示船在海图上的位置。来的人多了,驾驶员笑骂着将其赶下驾驶台。
船通过巴哈马群岛,穿过向风海峡及安的列斯群岛的牙买加海峡进入加勒比海。在加勒比海航行的时候,从 VHF 电话中传来了呼叫我轮的声音。我环顾了一下左右,发现我轮不远的右舷有一艘与我同向的船。看来是该船向我船呼叫,我立即作了回应。他说他们船卫星导航仪坏了,船位不准确,让我告诉他我轮船位,从而推算出他们的船位。试想,在茫茫的大海上,在远离祖国的中美洲海区还听到这带有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心情感到格外亲切与亢奋。
我赶忙告诉了他,他在海图上画好了船位后赶忙又与我聊了起来。原来他们船是一艘挂巴拿马方便旗的台湾船,他们的前方目的地也是巴拿马运河。该轮船长主动给我介绍了巴拿马运河的情况,这对我初次过该运河不无益处。他也问了一些大陆的情况,有些问题极可笑滑稽,诸如大陆出门往外地去是否还要路条,我告诉他这可能是抗日战争时的事。
还问,大陆是几家人合吃大锅饭,我告诉他所谓大锅饭是批评国营企业的一种平均主义弊端,不是多少家庭在一起吃饭。对这些无知和可笑的问题的提出,我们驾驶台的人听了哈哈大笑。我并不生气,同一个民族,隔绝几十年,所产生的误解和偏见是很深的。我向他们介绍了国内的情况,并建议他们有机会设法回大陆看看。
双方谈话态度诚挚亲切,只是见不到面。
巴拿马运河连通太平洋和大西洋,为一条重要水道。运河东端起于大西洋中加勒比海沿岸之克里斯托波尔港,西止于巴拿马湾沿岸之巴尔博亚港,全程约 45 海里,运河日夜通航,全程平均约需 15-16 小时。
整个运河需要过三个船闸,即经过米拉福劳力斯皮德罗米格尔一级船闸及加通三级船闸。船舶过闸时很有趣,系泊操作均由运河当局派来之水手执行,过闸由小火车头牵引,船速快得让人心惊,船头就要接近船闸了,四个机车将船突然刹住,我真怕船头撞着船闸。
船舶航行在运河的河道上,望着两岸陡峭的山崖,郁郁葱葱的树木,其工程之浩大令人惊叹。要知道开凿这条运河死伤不少劳工,其中包括我们华工,可以说这条运河淌满了劳工的血汗。
顺利通过巴拿马运河后,船在碧波万顷的太平洋中纬度航行着。不要以为船员在船上工作生活很悠闲,除了驾驶台与机舱当班人员外,其他人员每天都在忙碌着。就拿甲板部的水手来说,每天在甲板敲锈、涂油漆。为了使船漂漂亮亮返国内,小伙子们在水手长带领下干得热火朝天,我和政委及报务员等也参加了这一战斗。六月的太平洋上骄阳似火,业务部的厨师们煮了绿豆汤给大家解暑。抵国内前主甲板、栏杆、驾驶台从上到下焕然一新。有的新上船的小伙子不知道保护皮肤,光膀子干活,图一时痛快,却晒脱了皮,晚上睡觉只能趴着。望着这群生龙活虎的航海新兵,我喜欢他们,疼爱他们。
船是一个大家庭,海员在船上工作,算下来一年有四分之三时间在这个家庭渡过。大家吃在一起,生活在一起。然而条件远没有陆地的家庭好,就拿文娱生活来说,在陆地家庭可携妻小或朋友看电影、看球赛。而船上只带几部片子,有的片子台词都会背了。生活单调枯寂是海员的精神生活的大敌,不像陆地那样五光十色。航行中,每天看到的都是一张张熟悉的没法儿的面孔,创造出和谐的气氛是这个大家庭非常必要的。政委记下全船每个人的生日,过不了几天一大碗面条放着两个红鸡蛋摆在这个人的面前,使他惊喜不已。大家对他唱起了生日快乐的歌曲,气氛和谐松快。
闲暇,几个船员聚在我房间里,我给他们讲法国作家凡尔纳的《格兰特船长的儿女》,连着几天讲完了又讲《武松》、《今古奇观》等。虽然我没有评书演员的口才,但从我的小同事们的凝神细听的神情来看,我讲得投入,他们听得也投入。我想,这至少比他们一个人在房间看天花板强多了。
船快到正横夏威夷岛的时候,船员的前甲板落下四只大鸟。好家伙,这鸟有一米多高,长着鸭蹼式的脚,大长嘴。看来它们累极了,也饿极了。几个船员围上去看,它们竟然也不跑。
船员弄来饭团子和鱼肉,它们居然争着吃起来。甲板有浪水很滑,它们蹒跚走路的样子很好玩儿。那时我们伙食已经山穷水尽了,每天都吃自己生的豆芽,新鲜鱼肉已很少,但谁也没有提起用这大鸟来改善一下伙食,要知道一只大鸟约几十斤重,根本用不着费劲捕捉,它根本就飞不跑。
船员们把它当成了朋友,遗憾的是由于笔者动物学知识浅薄,直到现在也叫不出它的名字。这四只大鸟与船员们厮混了四天,在正横夏威夷岛的一天早晨,它们鸣叫着绕船飞了一周,朝岛的方向飞去了。
当船进入台湾海峡航行,望着右边的岛屿和陆地时,船员们是那么神情激动。他们知道,右边那片土地是故乡的土地,尽管离家乡还很遥远,但心情就像回到家里一样。亲爱的祖国啊!你的凝聚力是神奇的,不论异国的风情多么诱人,多么五光十色,但船员们永远眷恋着你。
在航行了近五万海里,穿越了三大洋五大洲之后,拉响了三声汽笛,终于锚泊在华南大港湛江港外锚地了。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