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抱我,爱人 第一章 杜鹂签字的手在瑟索
杜鹃的脚底踩着两朵白云,身子轻盈得如同翱翔的海燕。
杜鹃的头顶是浩瀚无垠的天野,酷似靛青染成的巨幅绸缎,蓝湛湛、清澈朗朗。身旁不远处的流云氤氲朝杜鹃的身后风驰电掣,急速飞过。飞啊,飞啊,脚下那两块神奇的云朵就像哪咤脚踏的风火轮,载着杜鹃穿越云山雾海,奔着太阳升起的地方飞翔。杜鹃抬起右手搭个凉棚,俯瞰脚下依稀可见的苍莽大海,她要搜寻一艘正在全速航行的巨轮,一艘叫做“海皇号”的巨轮。在那艘昼夜兼程的远洋巨轮上,有一位让杜鹃为之牵肠挂肚的爱人,他是与杜鹃结婚已近十载,如今正凯旋返航归心似箭的丈夫蓝涛。“看见了,我终于看见你的轮船了,老公——”杜鹃的心底涌起一股欣喜的热浪。丈夫的航船就在杜鹃脚下那一片岛屿不远处,那岛屿不就是老公常跟自己说起的那个夏威夷群岛吗?杜鹃俯身朝那艘航船飞去。忽然,前方有一团硕大的火球迎面扑来,挡住杜鹃的去路。杜鹃焦急地左躲右闪,可那讨厌的火球却跟着了魔一般死缠着杜鹃,炽热的光焰贪婪地舔噬着杜鹃的肌肤,让她头晕目眩。杜鹃躲闪不及,一不留神,脚下的云朵丢失了。失控的杜鹃直向那艘巨轮坠落下去,杜鹃失声地呼喊,“蓝涛——,老公——,快来啊老公——,快救救我,抱抱我,你在哪里呀——”
“哎哟喂,我的祖奶奶,你可算醒了!”守在病床的筱毓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对着趴在床头柜边的杜鹂呶呶嘴,轻声道,“杜鹂,给你姐倒杯水去。”
“我这是在哪儿那?”仍然沉浸梦呓,被刚才梦中那团硕大的火球挡住去路,不知是被火焰烘烤还是由高空坠落惊吓得浑身是汗的杜鹃,依稀记得梦境中坠落的场景。须臾,杜鹃疲惫地睁开失神的大眼,她的额前脑后渗着虚汗,一缕乌发凌乱地耷拉在杜鹃那张清瘦美丽的面庞。
“还惦记着你那位蓝大副呐,他知道你这会儿躺在医院吗?你不是说他这些天就要着家,就要回国来的吗?怎么说话就这么不算数、到今儿还不见人影呢?嗯?杜鹃?”筱毓红一边心疼地用毛巾替杜鹃拭汗,一边嘟囔着,“跟这样的男人还有个好嘛?家里的事儿顾不着,老婆生这么重的病他管不上,反倒让人家去惦挂着他啦!真是……”筱毓红与杜鹃是生在峰州,长在峰州,同住一个街道,每天同穿三条马路,从小学孩提同校到高中,直至一同考取峰州商学院又同在峰州城工作的知心同学姐妹。
“这也不能全怪我姐夫,他成年累月漂在海上,风里来雨里去的,哪还有准儿呀!”一旁的杜鹂辩解道。今天是星期六,在峰州第三中学担任英语老师的杜鹂因为姐姐的手术没有人照应,向学校请了一个礼拜的假。
“傻妮子,你知道啥呀,等你将来也嫁个海员老公就明白咯!还向着你姐夫那!”筱毓红两年前刚刚跟海员丈夫分道扬镳。跟杜鹃一样,对海员的家庭,做一个海员的老婆,她有切身的体会,切肤的感受。
杜鹃这才从梦呓中清醒过来。
杜鹃正躺在峰州市胸科医院住院大楼的胸外科看护病房,此时是公元二○○三年四月二十六日下午四时。从上午九时整直到现在,杜鹃接受半身麻醉经过五个小时的外科乳腺肿瘤切除手术后,逐步恢复神智。床头的输液架上挂着满满的三瓶盐水瓶,其中的一个瓶子正以每分钟五十八滴的滴速,将葡萄糖、消炎、化疗药物输入杜鹃的体内。杜鹃的胸部缠满了雪白的纱布,左胸依然隐隐作痛,杜鹃并不清楚自己的左乳房此刻已被无情地切除。因为开始的手术方案是“尽可能保留乳房”的,但胸腔打开时的情景比预先检测的结果还糟糕:广泛性转移。主刀医生秦力果断下手,未曾有半点含糊。人们都说外科医生心狠手辣,而秦力主任何尝不清楚,一旦留下杜鹃已经被肿瘤细胞浸润的乳房,那将后患无穷。当然,杜鹃的妹妹杜鹂作为家属,在姐姐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会儿,她必须在手术单上代表远航海上的姐夫蓝涛签字。杜鹂的手在瑟索发抖,准确地说是手足无措。生平长到二十八岁,她还是头一回要承担这样大的责任。杜鹂被手术单下方那些院方免责细则吓得发晕,她毕竟才是一个大女孩啊!。
“签!杜鹂,只有你签了!”杜鹃的知心同学筱毓红站在杜鹂的身旁给杜鹂打气。因为杜鹃的丈夫正航行在海上,杜鹃的母亲已经病逝多年,杜鹃的爸爸心脏病时常复发靠药物维持支撑。女儿患这样的病,动这样的手术本身已经对老人打击很大,更何况这种刺激心搏的签字。杜鹃的公公、婆婆居住鲁中农村,离峰州城百多公里的路程,他们不可能,况且杜鹃也不情愿将这个消息告诉老人。杜鹃与丈夫蓝涛唯一的女儿菲菲才五岁,正在幼儿园大班,由杜鹃的爸爸每天接送并陪伴着老人家打发夕阳时光。
当手术室秦力大夫的助手端着月牙形的搪瓷盆来到筱毓红和杜鹃的妹妹杜鹂面前时,筱毓红当时就晕了,那里面盛放的是杜鹃血淋淋的乳房组织。“难道这就是我们女人的命运?莫非这就是我们女人结婚的下场?”和杜鹃一样已婚但一直没有孩子的筱毓红心里一阵紧缩,她看见杜鹂那张姣好的脸也变了色。
这会儿,杜鹃已经完全恢复了神智。
“毓红,你一直守着我呐,现在什么时候了?谢谢你啊!杜鹂,快让你毓红姐坐啊!”杜鹃口干舌燥,十分憔悴。白色的病号服衬托她苍白的面色、玫瑰红的嘴唇,让人对这个美貌芳龄的女子怜爱三分,同时又诅咒痛斥残忍的病魔。
杜鹃细声地跟筱毓红打着招呼。她轻轻嘬吮着杜鹂递来的麦管,茶杯里的半缸温水不一会儿一饮而尽。
“姐,你要尽量少说话,少动弹,秦医生下午吩咐过了的。”杜鹂将茶杯放回床头的白色柜子上。
杜鹃的身子忍不住在钢丝床上轻微动了一下。
“是不是要小便?”筱毓红看出杜鹃难为情的神色,一弯腰,抢先从床底下拿出搪瓷便盆,掀开被子,跟举着盐水瓶的杜鹂扶持着杜鹃解决了内急。“咱们姐妹谁跟谁啊!再说啦,这儿也没有大老爷儿们啊!你说是吧,杜鹂?”浓眉大眼阔嘴唇,大嗓门、挺鼻梁,染着一头梅红短发,上穿一件可体的蜡染休闲装,下穿一条天蓝色牛仔裤的筱毓红,一看就是那种敢爱、敢恨,率真、热情的中原新女性。筱毓红和杜鹃算不上小资,却无时无刻不在感受人类新世纪,特别是峰州这个沿海城市改革开放十几年来所发生的时尚巨变。
杜鹂抿着嘴乐,她朝着对面躺在床上,正在接收巩固化疗的中年女病人笑笑。杜鹂打小就晓得杜鹃姐姐与筱毓红完全是那种迥然不同的双向性格。她们俩一个内敛文静,凡事总爱思索;一个叛逆张扬,不拘小节,喜欢实话实说不拐弯儿,是那种活得十分现实的少妇。平常只要筱毓红一到杜鹃家来串门,少不了都要和杜鹃的父亲争论一番。“伯伯,你怎么老袒护蓝涛啊?我看现今的海员哪儿还有丁点儿吸引女孩子的地方啊?还有什么优越性可言呐?啊?收入,他们囊中羞涩,拼老命在海上挣那么点工资,回了家呢,没了,说是什么向一线倾斜。还赶不上商贩、开排挡的那!社会地位呢,那就甭说了,现在这个年头,谁还稀罕这帮子碧海忠魂呢?拖着我们美貌如花的杜鹃,为他守活寡。这个日子我是受够了,如今也好,算是彻底解脱喽!”筱毓红的前夫是当年自己在峰州港务局理货公司时邂逅的远洋海员。夫妻俩走在一起总共五年多的时间,于1998年在峰州人民法院办理了离婚手续,结束了那一段让筱毓红感慨万千、难以言表的婚姻。离婚理由:夫妻感情不和。
“这是一个价值观的取向问题,这要看用什么标准来衡量远洋海员。就我说,蓝涛干的是男人的事业,这个国家的强盛需要他们!少不了,也缺不了他们!”杜鹃的父亲杜文彬曾是东海舰队建功立业的护卫舰长,同样也是一位退休的资深舰艇建造工程师。一旁的筱毓红、杜鹃、杜鹂在心里面嘴嚼着老爷子耐人寻味、掷地有声的话语。特别是筱毓红,受到了教育时心里点头认同,可一旦融入市井红尘,重又故我依然。诱惑啊,你能让多少红男绿女超凡脱俗。
在妹妹杜鹂和筱毓红的帮助下,杜鹃刚刚解完了小便,秦力大夫走了进来。这位毕业于上海医科大学,曾师从上海中山医院知名前辈教授的高才生,1995年硕士研究生毕业后,主动请缨回到峰州,经过八年的摸爬滚打,已经成为峰州市胸科医院胸外科博士主任,人称“秦一刀”。
“秦主任——”眼明手快的杜鹂马上恭敬地站起身来,她微笑着朝秦力大夫打招呼。躺在床上的杜鹃,脸上荡漾着笑靥,这笑靥是当年众多男生为之倾倒的一对小酒窝,是杜鹃向老同学秦力投过去的真诚感激。
“秦大班长,秦兄,不对,应该称您秦主任。谢谢您,辛苦您啦!”筱毓红一改往日的大大咧咧,变得斯文起来,“杜鹃妹子多亏你喽!”秦力、筱毓红与杜鹃曾是峰州一中的高三同班同学。当年筱毓红曾竭力主张并在秦力考取上医大的日子里,怂恿杜鹃与秦力保持联系,好让被同学们公认的才女杜鹃与同学班长秦力续为百年姻缘。秦力呢,确实从心底里喜欢杜鹃的一身风骨。杜鹃呢,严格的家教、少女的矜持与对人生未来充满浪漫色彩的憧憬,最终没有向心仪自己的同学少年打开心扉。人生就是这样奇妙,虽说杜鹃阴差阳错并誓死跟定远洋海员蓝涛,但在此时此刻,彼此珍藏心底的青涩慕恋,蓦然间被筱毓红这个家伙带有挑逗性的话语、眼神,激起杜鹃隐藏心湖的涟漪。
“同学死党,何必如此。拿我开涮?筱毓红,是吧?”秦力轻松一笑。在美女同学和认识刚不久的杜鹂面前,他的表现是一个完美男人的表现,举止是一个完美男人的举止,得体、大方并不失诙谐幽默。事业如日中天,而爱情、婚姻至尽仍一直低迷的秦力瞥了一眼在杜鹃床头亭亭玉立的杜鹂。他的眼神告诉杜鹃,妹妹杜鹂可人甜美,妩媚沉静,浑身透着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打动了这个金牌王老五。
秦力岔开筱毓红准备延伸的话题,转向沉浸思索的杜鹃。
——祝贺你,杜鹃,你的手术很成功。
——谢谢你,秦主任!杜鹃代表自己、爱人蓝涛、女儿菲菲还有妹妹杜鹂一家子人。
——老同学不用这么客气,杜鹃。我刚才说手术很成功的意思是,你所有受细胞浸润的组织都进行了必要的清除。尽管——,秦力医生略作迟疑,尽管没有能够完好地保存左——,左“半壁江山”,那是考虑你需要尽快地康复,以减少后面的麻烦。等你创口拆线后,我们会安排最理想的恢复美容,你放心,杜鹃,跟常人无异的。秦力尽量保持语气平缓、轻松。医生的职业操守要求他这样做,更何况眼前是自己熟悉得没有办法再熟悉的老同学。
杜鹃的心“咯噔”一下,那颗年轻的心宛如乘坐高速俯冲的飞机唰地弹了出来,急速跌落下去。秦力再含蓄,语气再轻描淡写,聪颖的杜鹃也会听明白左“半壁江山”就是比自己生命还重要的乳房。没有了乳房,而且是残缺的乳房,那种丑陋,那种极不对称宛如魔鬼的狰狞样子,我将何以面对我的爱人。两颗晶莹的泪珠充盈着杜鹃的眼眶,如果没有秦力、妹妹和筱毓红在场,杜鹃白皙的双颊便会泪雨滂沱。
秦力递过来一本装帧精美的书,“——这是一本风靡全国的畅销书,有空看看它对你很有好处。作家毕淑敏原是我们的同行,她把危害妇女健康的常见杀手乳腺病与她小说故事中的人物心理描写得淋漓尽致,刻画得入木三分。我想,我需要对你说的,这本书都做了最好的回答。真的,杜鹃,包括我们这些号称健康的人,又何尝不需要小说主人公安疆的超凡脱俗。记住,你现在患的是日趋年轻化、全世界妇女多发的常见病,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坚信,坚强的你,一定会绝地反击,超越自我,战胜自我,彻底康复。我会以一个老同学的名义,做你全面康复的坚强后盾。”
杜鹂从秦力的手上接过书,封面上写着《拯救乳房》。杜鹂急速浏览着小说的内容提要与目录。
关于《拯救乳房》杜鹃曾有所闻。今天,经秦力这么一讲,杜鹃真的为秦力这位职业医生所具有的细心所打动,她没有理由怀疑秦力对乳腺病的剖析。决定走上手术台的前天晚上,杜鹃与铁杆好友筱毓红谈得很深、很深,她们这对好同学姐妹冷静地讨论到了与她们俩年龄极不相称的人生死亡。此时此刻,杜鹃能感受到在自己身边的人,每个细微的动作,每一句话语,都无不体现阳光般的温暖与无微不至的体贴。无不都在用真诚与善待来影响、调动自己无比沮丧的情绪。而在杜鹃身边的人则认为,他们的言行举止,有时哪怕是一个会心的眼神,都将会对心思沉重的杜鹃产生截然不同的作用。
秦力的心,镜子一般透明。如果他的研究室在公元二○○三年诞生最新的,能够攻克乳腺肿瘤的特药,他会毫不犹豫地第一个用在杜鹃的身上。对于这一点杜鹃同样深信。
“那好,老同学,看护的事,我和杜鹂包揽了。治疗方案的事,还有杜鹃整容、恢复,你就多费些心。等杜鹃她老公过几天回来,好好地请你搓一顿。到时候咱们不用酒杯,用碗,来一个一醉方休。”
“一言为定!”秦力道。
“嗳!秦医生,我今天从学校听说南方广州那里正闹什么‘杀死’,你们医院这头应该知道这事儿的吧?”心细的杜鹂向秦力问道,“不晓得会不会影响我姐夫他们回国?”
“蓝涛他们在海上,远离陆地。况且,这个时候差不多快到中国沿海了吧?应该不会。”筱毓红之所以如此内行,是因为她是一个与海员报务员离异的女子。
“噢,杜鹂,你说的是SARS。是SevereAcuteRespiratorySyndrome的缩写简称,也叫非典型性肺炎。世界卫生组织已经在上月(3月15日)将其名称正式公布为严重急性呼吸综合症。这种疾病传染性蛮强的,不能忽视,你们也需要注意预防的。”秦力提醒道,“我估摸着呵,华北地区很可能马上就要进入状态。至于远洋海轮,就很难说了,我不太熟悉远洋的情况。”
“是这样啊?”杜鹃的心重又七上八下地忐忑起来。十多天前,蓝涛从巴拿马运河来过电话,说他们的“海皇号”五一劳动节前后抵达国内,而且首先挂靠峰州海港。如一切顺利的话,会与公司新派的大副办理完交接,如期休假。
丈夫蓝涛如今已在船工作整整三百八十多天了。
“老公,我的冤家,你知道我现在多么需要你,你什么时候能够回到我的身边呢?”怔怔地望着输液架,杜鹃的眼圈里藏着泪,心里如同打翻了的五味醋瓶,她期盼着丈夫蓝涛从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