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来了!
早上还未睁开眼,就听到雨水滴哒地敲打在落地窗上,一声声,如寺院里的木鱼声,夹带着些遥远的寂然的意味。一夜也未曾睡得安稳,浅眠着翻过来又覆过去,瑟锁了又瑟缩,萧疏了又萧疏,总有谁在梦里浅吟低唱着什么,可就是这一场久盼不至的雨么?
光着脚跳下床,地板上冷冰冰地,如窗外被雨刷洗地泛着亮青色的小径,透着一股子凉意。披上件外套,走到落地窗前,哗地拉开,雨气一涌而入。闭上眼,感受它的拥抱,心底有些疼。久违的雨呵,原来我们已经分离了那么久,久到窗外的青草都失了颜色,记忆的河流都已干枯,年华的齿轮都已生锈,思念的锦被上铺满了青苔…
雨,倾盆而至。
一夜间便葱郁了楼下那片一直无精打采的草,也鲜活了身上所有僵硬了的细胞。几来天一直断断续续着的头疼,籍着这雨气,流淌到血管里,遍布四肢百骸…“嘶…,痛呵…”久违了的记忆,也跟着发了疯样的植物般窜长,依稀又见当年冒雨守候的荏弱身影,秋水之上,固执地等了又等,暮色四合,岸边的蒹葭已然苍苍,你不来,始终不敢老去;雨,漫天而落;绝望,随着那秋水涨了又涨…
佛不忍:回头吧,回头即是岸,不要执迷不悟。
低下头叹息:佛祖呵,素心若水,曲折千里为的是一赴当初的沧海之约,这一泻而去,何时见过回头?不是九九归一,便是九死一生。一生一次,一次一生,生,又何欢,死,亦何惧?
雨如飞花,漫天飘舞,千山万山之外,千伞万伞之中,寻寻觅觅望不到那张熟悉的脸。等待的日子里,心径不扫,柴门不开,在红笺上一遍遍地折磨那些唐诗宋句,直到它们也跟着一声声轻呼:痛呵…。
是的,真的是很痛呵…用尽了痴痴等待,换得的是迟迟不来。雨去了又至,花落了又开,事已经年,记忆的疼痛居然未曾稍减,籍着一场暮春的雨,让心一下子开到荼蘼…是不是,把所有的笔触情怀都拆了当柴烧,把所有的煎熬等待都捣碎了煨成药,一口气喝下去,才能够换得一时三刻的往事成昨、宁静祥和?
雨依旧淅沥,连着窗外的花树也青蹙了眉尖,多了些许心事。雨,自古而来就是连着些轻愁的,扬扬洒洒,挂到江南路上欲断魂的行人眉间,落在小园香径独徘徊的诗人心上,挟裹着着千年的风云铺天盖地一路飘曳而来,把那些吟诵了千载的字字句句,氤氲成一朵朵薄淡的水墨梅花,组合成一阕阕的漠漠轻愁。
窗外,蛩音不响,柳絮不飞,只有漫天的雨丝,宛如漫天的叮咛,沥沥沙沙地对它久违了的大地和万物絮语着,无止无休…这倾尽了千杯万盏的一聚呵,是拼却了的一醉,再来,又知何地?再见,又是何时?只怕那一句“物是人非事事休”呵…且就这一场痛快淋漓的泼洒,等明日太阳一出,云蒸霞蔚,重回天上,又一转新的轮回。只是,到了我们之间,可也会有轮回么?下一次的红尘之中,秋水之上,等待的那个人,绝望的那个人,会换成你么?那,还是不要轮回了吧,不忍心你,也经历一次那样蚀骨的痛…
有风吹过,身上微冷,合上落地窗,打开电脑,让那首《谁在窗外流泪》和着雨声肆意流淌:
谁在窗外流泪,
流的我心碎。
雨打窗听来这样的伤悲,
刹那间拥抱你给我的美,
尽管准备了千万种面对,
谁曾想会这样心碎。
情路上一朵雨打的玫瑰,
凋零在爱与恨的负累,
就让痛与悲哀与伤化做雨水,
随风飘飞…
玉萨的嗓音,高亢悲凉,称得敲打在落地窗上的雨声也婉转激昂了许多,有多久没这么闲暇地听过雨声了。
“少年听雨歌楼上,弦歌碧罗帐。中年听雨客舟中,断雁叫西风;老年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曾想着,于那秋水之上,伴着雨声,为你弹奏这一曲《虞美人》,未曾想,等了又等,等了又等,红颜未老,心已白头…
那些敲打在屋顶青灰瓦片上的,那些滴落在窗前美人蕉叶上的,那些刷刷地响在潇湘馆前竹林里的,那些叮咚在白乐天江边客船上的。那些或雄浑如黄钟大吕、或清脆如乡谣俪曲的长歌短调呵,是多少年前的雨声了?
公寓楼后面的空地上,又不见了一大块绿地,连同上面那些正在怒放的花儿一起,都被轰隆隆的推土机推倒在地上、碾压到土里。不再有盖着青瓦的低矮的房屋了,满眼望去,到处都只是模样差不多的公寓,再也看不到雨水顺着滴水檐把屋顶和地面连成一线了;也不再有美人蕉和竹林了,要看那些也只能到植物园去,原来那些家家户户都种植着花树的院落,现在已经是有钱人的专利了,围了高墙还不够,还要架上电网,一枝红杏出墙来的景致只能在书本里凭空想象了…再也不会有那样惹人遐思的景色了,再也没有那种滴于屋瓦蕉叶的雨声了,再也没有,当年的那份郁郁葱葱莽莽苍苍的情怀了…
岁月洗尽铅华,于异国他乡静坐于这一隅,雨依旧下,痛依旧痛,只是多了一份甘受的心情。或许生命本就是一个不断重复疼痛的过程,就如这窗外的雨,循环往复,说来便来…那何不干脆就把它也看成是上天单独赐与的一种眷顾与恩宠,趁着这雨丝成线,磨一身疼痛为针,于心头袖口上绣下这从天而降的片羽、云际流泻的微光,然后放到记忆的宝箧里,深深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