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是昆虫,但孟浩然始终坚信,自己是一只萤火虫。于是,他就真地成了一只萤火虫。现在,浩然在田园中。在他一个人的田园中。他不孤独。真地,都在。他看到大家都在。水蛇在。泥鳅在。秧苗在。水在。土在。还有,青蛙也在。在众蛙喧哗的田园中,他的孤独早已被那么多的雨水洗刷一空。只剩下他。只剩下“精朗奇素”的浩然。在田园中。在他出生的巨大的葳蕤的田园中。他有点纳闷,为什么他飞到哪里,那只似曾相识的青蛙都要跟随他到哪里。而且含义深刻地不断地同他打着招呼。
他却总是想起他的前世。所有的欢宴早已散去,所有的钓者早已仙逝。那些功名,那些利禄,注定都是别人的。虽然,浩然曾经临渊羡鱼。这不怪浩然。谁叫中国文人左半身血管里流淌着儒家的血液,右半身血管里却流淌着道家的血液哩。浩然知道自己,总是在一种心灵的僵局中,在入世和出世的两难选择中折磨自己。今天是伊皋,明天是巢由,过两天又是伊皋。身在江湖,总不能忘记魏阙。曾几何时,在心灵的旋涡中挣扎,滚爬,浩然无力自拔。于是,那一次的经历,便成为他心中永远的痛。那本来是一个美丽的日子。王维邀请他到了内署。两个人相见恨晚,言谈甚欢。没想到,玄宗皇帝来了。情急之下,浩然惊避床下。王维不敢隐瞒,据实奏闻。玄宗命他出来相见。浩然即兴朗诵了一首自己的作品。朗诵至“不才明主弃”时,浩然看见皇上的脸上阴云密布,说,“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然后,绝尘而去。临走的时候,撂下了一句话,你回你的襄阳去吧!浩然也从此和襄阳结下了不解之缘。
但是,他还是觉得有些不甘心。在那个阳光灿烂的正午,他有些热血冲顶。他和采访使韩朝宗约定,两个人一道进京,由韩朝宗向朝廷推荐他做官。可事到临头,他觉得自己是个洁身自好,耿介不随的人,要他趋承逢迎,简直会要了自己的命。他独自一人跑去喝酒。等到别人提醒他,催促他的时候,他的牛脾气又犯啦。他大声吼道,既然喝了,不要理他!韩朝宗很恼火,大骂一声,竖子不足与谋!从此翻脸不理他。韩朝宗走了,却把襄阳留给了浩然。还留下没凋完的花,没流光的云。还留下他心灵的朋友,襄阳的先贤庞德公,以及那些大隐们。
是的,每个人都是昆虫,但浩然始终坚信,自己是一只萤火虫。他喜欢在月朗星稀的夜晚,在鹿门山中,绕着每一棵树飞,绕着每一根草飞。他多么希望,能够邂逅自己的偶像,那位早已消失在鹿门山中的庞德公呀!他飞到了一块早稻田里。他终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一个长得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身影。他知道,这便是庞德公。庞公“释耕于垄上,而妻子耘于前”,荆州刺史刘表的声音在这个夜晚如此嘹亮,“先生苦居田亩而不肯官禄,后世何以遗子孙乎?”庞德公朗声笑道,“世人皆遗之以危,今独遗之以安,虽所遗不同,未为无所遗也”。浩然看到,刘表一声长叹,然后披着一肩夜色消逝在茫茫夜空。浩然正准备上去打个招呼,庞德公却拉着妻子的手,说,走,进山给世人采药去。于是,转眼间夫妻俩便长成了山中的树,山中的草,山中的药。
世人不是没有光亮。浩然投胎而成的萤火虫,还在飞行。在白天飞。更在人类的夜晚飞。向东,向东,还向东,绕着人们居住的这个蔚蓝色的星球,飞了一圈,又一圈,一圈圈寻找。寻找那些已经变成影子,和正在变成影子的人。连浩然自己也变成了影子。可他不敢懈怠。他知道,还有更多的人,内心充满黑暗,需要他送去些须的光明。这是他热爱的人间。提到人们呀,他的心里就有一点疼。
那么多的人声色犬马,纵情享乐;那么多的人金枷套颈,玉锁缠身;那么多的人鱼肉百姓,敲骨吸髓。他们拒绝光明。他们陷溺于自造的黑夜中,终老一生。
浩然想为自己鼓掌。他早已率领自己,从无边的风月,和欲望中全身而退。那一次,夕阳西下,他独自伫立在西岭上,山谷晦暗,明月东上。这时,浩然看到如水的月光透过松枝洒落下来,加深了夜的凉爽;耳畔风声泠泠,泉流潺潺,这清越之声,更增添了夜间的幽静。他想写诗,为自己,也为后人记录下此刻的所见,所感。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浩然看到,樵夫们早已挑着柴禾回家了,刚才还在云烟中歌唱的小鸟们也飞回了窝中。而他期待已久的朋友还没有来。他背着古琴等候在长满古藤的小径上。他禁不住吟咏道,樵人归欲尽,烟鸟栖初定;之子期宿来,孤琴候萝径。
他朝自己笑了笑。他不知道,他在等候谁,谁又在等候他?是他自己,还是另外一个人?那么多人的欲望早已零落成泥,他的梦依旧在延续。每年夏天,总有幻影般的萤火虫成群结队地回到现实之中,饮水,吃草,交配,受惊一样奔跑,发散光亮。他无法理解他们为何如此兴奋,莫非就是为了再度消逝?现在,他决定“散发乘夜凉,开轩卧闲敞”,现在,“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现在,他正在跟一个影子肌肤相亲,使之变得更具体,更生动,更形象。变成一个长发飘飘,妩媚动人的女子,来安抚他的肉体,慰藉他的灵魂。
这是另外一种快乐。这是很容易被大众忽略的快乐。而浩然没有忽视。他像一个婴孩一样沉湎其中,其乐无穷。而且,他还用素淡的语言,简洁地写出自己的直觉感受。于是,更多的后人看见了他诗歌的光亮。“时见归村人,平沙渡头歌;天边树若荠,江畔舟如月”。这是浩然在万山上眺望所见到的景物。似乎毫不着力,却富超妙自得之趣。“山暝听猿愁,沧江急夜流;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这是浩然在旅途中的感受。日暮猿愁,江水湍急。但浩然并不孤独。毕竟还有风吹,叶响,月照,孤舟。“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日暮,烟渚,旷野,清江,再加上天低树,月近人,置身其中,夫复何求!所有的快乐,都从一棵草,一阵风,一弯月开始。它是所有幸福的源泉。新月在天,风过草低,孤独的狂欢!它是构筑梦境所需要的全部现实。谁其实都无法例外。谁都不过是绊倒的露珠!
所以,浩然写下了《晚泊浔阳望庐山》这首臻于“清空”境地的诗歌。“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尝读远公传,永怀尘外踪。东林精舍近,日暮空闻钟”。开篇四句,浩然只用淡笔从悠然远望中略加点染,又借“都未逢”和“始见”,表现自己对庐山和高僧慧远的热切向往之情。结尾初,夕阳斜照中隐约传来佛寺的悠扬钟声,余音袅袅,而“空”字更透出无限惋惜,惆怅之情。难怪后人读到这首诗时,也赞不绝口。施补华评这首诗“清空一气”“最为高格”,“所谓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王士稹《带经堂诗话》更赞叹说,“诗至此,色相俱空”,“画家所谓逸品是也”。也许,浩然的心中本就是一片空灵,澄澈,所以,在他的诗中,没有刀光剑影,没有幽怨悲伤。有的只是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大感动,大快乐。
浩然知道,自己离官场越来越远,离污浊越来越远,离丑陋越来越远。乡村黄昏的景色和氛围是那么静谧,那么迷人。他没有理由拒绝。他有意学陶渊明。他觉得跟樵夫渔人庄稼汉在一起,他就开心,他就充实,他就自在。“采樵入深山,山深树重叠”,自己也做一回樵夫;“桑野就耕夫,荷锄随牧童”,该是何等的质朴,美妙。浩然最喜欢和村里的父老乡亲在一起,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大声聊天。“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绿树,青山,场圃,虽然都是乡下最习见的景物,却也构成了一幅宁静优美的田园风景画。加上“具鸡黍”,和“话桑麻”,更让人领略到浓浓的村野风味。宾主间开轩把酒,共话桑麻,感情何其深厚!最后两句的有兴再来,与起首的招之即至相呼应,进一步显示出宾主之间的亲密关系,作客的愉快,以及田园的乐趣。浩然写的是眼前景,用的是口头语,一任感情自然流露。正所谓乐在其中,其乐无穷呀!
更多的时候,浩然喜欢独处。此时的鹿门山,对于他来说,更像一个博大的梦境。鸟语花香,风吹云动,无意识地祭奠着遥远的往事。“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浩然阅读的这些影象,肯定也曾经呈现在庞德公的眼前。只是不知道,庞德公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独自感动,独自击掌,独自听千山中自己的掌声茁壮成毛竹和梅花。只不过他那个年代的石头和苍苔,恐怕早已飞翔成漫天的云朵。于是,当又一个春天如期而至,浩然决定沉沉睡去。“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现在,浩然在梦中。在他一个人的梦中。也在所有人的梦中。梦境中的浩然,骑上另一头牛,拿着另一把镰刀,去收割远方的水稻。而他的水稻也不是原先的庄稼。浩然从一片麦地出发,在纸上,找到另一片棉花田。他也经常借别人的声音说话。他很自豪,许多年以后,他的模仿者有增无减。在死后,还可以再死,甚至可以死上无数遍。当然,他也可以和自己的后人同时降生,如此循环往复,直到有限的生命变得万能。
现在,浩然又飞成了一只萤火虫。一只驱散黑暗的虫子,使一片田园成为传奇。田园永远有两个,一个属于现实,另一个属于亡灵。浩然既热爱它的真实,又痴迷于它的虚幻。就后者而言,浩然仅仅是在田园里作客。但是,那只夜行的青蛙,还是认出了他。这只从唐朝一路尾随过来的青蛙,激动地说,这不是老孟吗?我是王昌龄呀!浩然竟激动得泣不成声。青蛙说,这么多年啦,我一直在自责。开元二十八年,我去游襄阳,我们一见如故。当时,你病疹发背,医治将愈。可你纵情宴饮,食鲜疾发事实。老孟,对不住你呀!浩然忽然朗声大笑起来,是的,我本浩然。虽然我成了萤火虫,我依旧是浩然!你看,微云淡河汉,你听,疏雨滴梧桐,多美呀,王兄,今晚,我们哪里都不去,我们就在这里,好吗?昌龄大声叫道,好呀,我们就在这里,直到天荒,地老,让这人间的田园有声,有色,更有光!
作者:薛暮冬 来源:bbs.duzh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