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汉宇在给欧阳漓打这个电话之前,在租住的公寓里想了一个小时。
这一个小时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但这一个小时却让他做出了决定。
到新加坡之后,他只航行了一个航次。航程极其顺利,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情终究无法平静。事实上,海岛三日对他而言,其影响之深,远超他的想像。当爱的潮水急涌急退、沉睡的灵魂经受火与冰的炙炼后,他觉得自己已不是原来的季汉宇。他变得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就连对自己的前程,亦有无法把控的困惑。本来,原公司领导对他十分器重,但没想到休假后的他变得意志消沉、毫无生气。于是,领导想将他调回公司,以期他在管理岗位上重振旗鼓。但季汉宇却推荐了学弟张海潮。他决定辞职远走,逃离祖国,逃离欧阳漓,逃离这段感情。
远航归来的张海潮见师哥面容憔悴,眼窝深陷,不由大为吃惊。临别前夕,张海潮为师哥饯行,才从季汉宇口中得知,这位一向坚忍的老大哥此时画地为牢,竟为一女子痴情如斯!
“有句话说得好:老男人谈恋爱,如同老房子着火。”张海潮想极力营造轻松气氛,“没想到季老大竟然为一女人如此痴情,莫非林黛玉又从天上掉下来了?”
“你别扯远了。”季汉宇正色说,“林黛玉装作哭哭啼啼的样子,好让人疼她;可我说的这个人不一样,有自己的主见,拿得起放得下。我喜欢的,就是这个劲儿。”
“那你干嘛放弃?”张海潮笑道,“老大平时充当我们的榜样,敢于往前冲,可到了关键时刻,就缩头了。”
“唉,你是不知道啊,”季汉宇长叹一声,“当你真正喜欢一个人时,你会遵从她的意愿,无条件地遵从。真正的感情,就像金子一样,不能掺入一点杂质。金子讲究纯度,爱情也一样。”
“老大又卖劝世文了。”张海潮哈哈一笑,“那我就不明白了,凭你的条件,找什么样的女人找不着?非得是她不成?再说了,你这样选择逃避,感情就纯?要是我啊,喜欢一个人,就明说,成不成,一句话,哪有那么费劲?”
“你还年轻。”季汉宇拍拍学弟的肩膀,“我问你,你真正爱过吗?”
张海潮想了想,说:“不骗你,虽然也谈过几次,但都是草草了事,就像应付每年的述职报告。”
“这就是了。”季汉宇将杯中酒一口饮尽,“没有真爱过,就妄下断语,就好比从未出过海的人妄谈航程浪漫无比一样,用合理的想像来麻痹自己。”
“那就请老大解说一下爱的感觉吧,”张潮海展颜一笑,“兄弟跟着你学了不少技术,现在需要学学谈恋爱。”
“这个没法学。”季汉宇摇摇头,正色道:“真正的爱,有被闪电击中的惊悚,也有被利箭射穿的刺痛;有被暖阳复苏的温存,也有被惊涛拍击的悸动。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达。”
张海潮举了举杯,心不在焉地说:“好吧。你在电话里说,有事相托,到底是何事?不会是让我到北京去监视你的心上人吧?”
“倒没那么严重,”季汉宇郑重地说,“不过,我走后,有两件事请你帮忙:一件事是请你将一封信交给她,一件是设法收集一下她的动向,随时向我报告。”
张海潮见师哥郑重其事,并非开玩笑,便点了点头:“没问题。不过我就不明白了,如果你对她有意,就继续追;对她无意,就一刀两断,何必这么费事?”
季汉宇沉默了一下,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心里的确矛盾得很。凭直觉,我感到她会遇到一些麻烦,虽然她并没有讲太多关于她自己的事。我的意思是,委托你摸摸她的底,最好见她一面,试探一下。”
“要见她的面,好办。”张海潮说,“当邮差这事也好办,但摸她的底,就比较难办了。”
“我知道你有办法。”季汉宇敬了他一杯酒,“在这方面你胜我十倍,在此先干为谢。”
“你的旨意是:便宜行事?”张海潮笑了,“如果见她长得的确漂亮,我就说我喜欢她。”
“这个随你。”季汉宇说,“你要真能让她喜欢你,我甘拜下风就是。”
“老大,明白了。”张海潮收起笑,“你们看来是僵在什么地方了,要我试探一下对吧?”
“也可以这么说吧。”季汉宇叹息一声,“反正我要走了,她的态度其实早已明朗,只不过是我不死心而已。”
“保证完成任务!”张海潮回敬了他一杯,“老大,看我的,等好消息吧!”
张海潮当时并没有特别在意师哥的话,心想老季如此反常,恐怕不仅仅是为了一个女人。但师哥待自己亲如兄弟,又力荐他回陆上工作,心下十分感谢。
待回公司的工作定下来,他才放心地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老张在电话中,提到下午欧阳漓去过陈家岛。张海潮立即想到季汉宇的嘱托,问了一些情由,再打电话到县里,很快找到了欧阳漓所住宾馆的电话。
当电话里传来一个绵里带脆的声音时,张海潮觉得睡在心灵深处的某根神经被拨动了一下。这种感觉从未有过,激起了他的好奇心。看来,老季心仪的这个女人,可能确有非同凡响之处。
当他进了酒店的旋转门,只觉得头有些晕。映入眼帘的是一种超凡脱俗的美——这个女人,说不出美在哪里,但她浑身上下,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诱惑。是女人成熟的魅力?还是她神态里蕴含了一种令男人无法抗拒的清纯?张海潮无法判断。他只知道,当他看到一泓清水出现在面前时,他会产生亲近的冲动。
但他很快就从她眼神里捕捉到一种焦灼——原来她是那么急切地想知道季汉宇的消息。他心底闪过一丝失望,但同时又深深地为季汉宇感到骄傲。是的,师哥愿意为之付出的女人,的确非比寻常,如果换作自己,亦会为之颠狂。在他走出酒店大门的时候,他突然有了一种冲动:为师哥一探虚实。
于是,就有了假扮“一见钟情”的一幕。
事后,张海潮哑然失笑:是被自己的表演感动了?还是证明了一种坚不可摧的伟大情感?他无法回答自己。但有一点他十分清楚,欧阳漓和季汉宇之间,无论隔着什么,都无法将他们分开。
晚上,他便将情况如实向季汉宇作了汇报:“老大,我今天见着你那位了。”
“她怎么样了?”季汉宇在电话那头有些焦急地问,“还好吗?”
“她现在要到海天县投资。”张海潮说,“听我大哥讲,县里的人陪他去考察我们家乡那些小岛,说是要投资上亿资产。”
“不会吧?”季汉宇很不解,“这里头似乎不那么简单,你再帮我调查一下。”
“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情况,”张海潮说,“她已经离婚了。”
电话那头的季汉宇沉默了一会,颤声说:“信,她看了吗?”
“看了。”张海潮说,“说真的,老大,当时我就被她击倒了。请不要吃醋,我是为了试探她对你的感情,才扮演了一回一见钟情,向她表白了……哈哈,你猜,她当时怎么表态?”
“你小子别卖关子,快说吧。”季汉宇有些急切。
“她说……‘你不是季汉宇’。”张海潮说,“听完后,我好沮丧,但又好高兴。”
季汉宇又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兄弟,事情好像有点复杂。我明天要出航,暂时回不来了,再拜托你一件事。”
张潮海听他语调凝重,便说:“老大你说吧,要我做什么?”
“依我的直觉,她那边的变化不仅仅是离婚那么简单。”季汉宇微喘了一口气,“她是开公司的,但上亿资金她绝对没有。投资海岛,国内还不是时候,这里头有文章,她很可能有麻烦。这样吧,你抽空了解一下海天县那几个人,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实在不行,你去趟北京,摸摸情况。注意,别再惊动她,只要了解情况就行。如果联系不上我,你发个邮件给我吧。”
“保证完成任务。”张海潮口里应着,心里却想:这老季也太草木皆兵了吧。
然而张海潮一经调查,果然证实了老季的直觉——欧阳漓正卷入一场投资旋涡。
张海潮的表哥是海天县常务副县长。张海潮打了几个电话,就将欧阳漓投资的事问了个八九不离十。再一研究白潮生,张潮海出了一身冷汗:一个债务缠身的过气富豪,哪有什么钱投资海岛?很有可能是借机套欧阳漓的钱。于是他决定去一趟北京。铁哥们的心上人遇到麻烦,当弟弟的决不能坐视。
然而当他利用周末时间到了北京,却收获甚微。投资方东方一龙公司的确存在,还在报纸上大打招聘广告。张海潮装作应聘,到公司一看,一切居然井井有条,只是总经理欧阳漓不在;他又按照表哥提供的地址,打车到了欧阳漓居住的小区,想上门和她谈一谈。按了门铃后,欧阳漓又不在家。他下楼,正准备给欧阳漓打电话,却见一辆黑色奔驰停在楼门,欧阳漓拉开车门,回头对司机交待什么。他突然想起季汉宇的叮嘱,便改了主意,缩进楼道。
连欧阳漓的坐骑也是上百万,看来海岛投资一事是真的。张海潮弄糊涂了。
时间有限,看来自己暗中调查是不可能了,只能求助于别人。思来想去,张海潮想到了一位叫查敬铭的记者朋友,心想由他去查可能方便得多。这位查敬铭前不久到大连采访张海潮所在的公司,由他全程陪同。张海潮精于世故,很快与查记者建立了私人感情。于是,张海潮当晚便约他出来见面,请他帮忙查一下欧阳漓所在公司的情况。至于原因,张海潮说是受海天县政府的委托,查一下投资人的详细情况,细节越多越好。
然而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仍然没有消息。转眼即到八月下旬,张海潮忙完公司的事,突然想起这档子事,便给查记者打了个电话。
“我正准备给你打电话呢。”查敬铭说,“这事我还得感谢你,让我做了个追踪报道。自从上次你让我帮你了解东方一龙的事后,我便开始关注,开始接触白潮生。原来龙鑫股份和东方一龙是一回事,里头还挺复杂。今天我的一篇报道出来了,不过是正面报道,你上网看一看吧。至于内幕,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得答应我保密,因为白潮生的龙鑫现在挺脆弱,这人也不错,我们不能害了他。”
张海潮按住激动,便一口应承。当他听完查敬铭的讲述后,冷汗流了出来。他觉得此事非同小可,马上将所知道的情况向师哥作了汇报。
就在季汉宇决定辞职回国的时候,如遭重击的欧阳漓逐渐冷静下来。当前,摆在面前的是几件事:怀孕、被骗、资金安全、汪家纠葛……到底先处理哪一件?她面临抉择。
或许,女人最在乎的是感情被欺骗,她还是决定先找白潮生算账。
白潮生的电话一直关机。欧阳漓打了司机小李的电话,电话也关机。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她下楼,打车直奔白潮生的别墅区。到了门岗,接放行电话的是白潮生的母亲。“潮生昨晚一夜没睡,天亮才回来,现在正在睡觉。”老太太听见欧阳漓的声音,很高兴,“快进来吧,要不要我叫醒潮生?”
欧阳漓说不用了。
进了白家的客厅,欧阳漓感到这个偌大的别墅显得太冷清了。没了白潮生温暖的笑,这个家就没了生气。脾气倔强的白老爷子默默地坐在客厅一角,只是向她点了点头。
老太太赶紧为她端茶,殷勤备至。欧阳漓却从她的神色里读出一丝不祥的感觉。
白潮生好像并不是在睡觉。
突然,隔壁的电话铃响了起来,老头子迅速站了起来,跑到隔壁去接电话。
气氛不对!欧阳漓从老太太的呼吸里嗅到了一种焦灼。
难道白潮生出事了?
果然,老子头将上半身探出房门,向老太太招了招手。
老太太强忍着激动,示意欧阳漓安坐,也进了里屋。
欧阳漓心里咚咚直跳,她感觉老白是出事了!
当老俩口从屋里商量完出来时,面色缓和了些。“闺女,有个情况,我们不得不告诉你……”老太太说。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她的语调依然平静。
“白总不在家。”欧阳漓说,“他出事了?”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老太太说,“是出了点小事,不过现在好了,毕竟醒过来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阿姨?”欧阳漓听到“醒过来了”四字,心头总算落下块石头。只要老白没死,希望仍在。
“是这样……”老太太咳嗽了一声,才缓缓说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生意上出了一点问题。潮生的投资人,以前说好要投资,可是酒喝得多了,大家吵了起来,潮生失手打了人家……后来潮生觉得愧疚,吞了一把安眠药……就这样。不过刚才,医院来电话说,抢救过来了。”
“哪家医院?”欧阳漓站了起来。
“安贞。”老太太吁了口气,样子极其疲惫。
“那我去看看。”欧阳漓拎起包,起身便走。
老太太追到门口,一把拽住她:“闺女,潮生全靠你了……我们家,全靠你了……”
欧阳漓抱了一下善良的老太太,转身走了。她不能承诺老太太什么,也不知怎么承诺。
事情真是糟透了。
事后,欧阳漓才知道事情的原委。
就在欧阳漓发现自己怀孕的当晚,白潮生正兴高采烈地在顺风酒店的贵宾厅大宴宾客。顺风的海鲜做得不错,是老白经常光顾的地方。
在座的多是资本运作高手,起初商谈了龙鑫复牌事宜,特地请了几位记者到场。待记者一走,白潮生便开始高谈阔论,声言龙鑫咸鱼翻身的时机已到,希望朋友们投钱。但这些资本高手们成天在钱堆里打滚,让他们出出招、用用人脉还可以,一旦提到真金白银,便都沉默不语。白潮生大为不悦,借着酒劲,言语之间就不那么客气了,不时搬出他发达时,谁谁谁找他拆借,他给过一千万;谁谁谁的公司眼见就要死了,他投了两千万。这些话倒也是实情,搞得这些朋友灰头土脸,又作声不得。等他闹够了,一位投行的朋友才说他们也有自身的困难,不是不肯出钱救,这不是想办法帮你老白渡过难关嘛。老白对这些人的表现十分生气,便大声说道:“你们这些人不捞我,有人捞。今天我就叫一个人来,你们全部加起来也比不上他一根小指头!他来了,一句话,就是几个亿,不信你们看看!”说着便开始打电话。果然,对方说下半夜一定来见他。
这个接电话的人,就是白潮生对欧阳漓讲过的美籍华人刘笑一,外号“刘财神”,据说身家在50亿美元以上,目前在杭州和北京有投资。老白给欧阳漓看的五千万资金,就是从刘笑一那里借来过账的。“你们等着看吧,这个刘财神,我当初只帮过他一点小忙,他就很够意思,不像你们这些见死不救的朋友!”老白已经有点高,加上一直压抑,就对朋友们发起了脾气。这些人深知老白的脾气,也都一笑了之。
两个小时后,身着便装、像个老农民的刘笑一来了。白潮生如遇救星,上去又搂又抱,向朋友们介绍这位财神爷。末了,连敬三杯酒,说今天来的朋友,就是为了龙鑫东山再起,希望刘笑一伸出援手,让龙鑫复活,同时也可以保证投资人利益,大家一起赚钱。老白的铁杆哥们、东方一龙法人代表、创始人操火龙也不停帮腔。操火龙是转业大兵出身,老白的发小,视老白为天神。有一次在饭桌上,老白跟大家讲“执行力”一课,便将一片肉扔到地上,对操火龙说,你去捡起来吃了。操火龙二话没说,一把抓起来说放在嘴里,大嚼起来。老白便对大家说,看到没?这就是执行力……
接下来是白潮生滔滔不绝的讲述,将自己苦思的项目描述成了一座富矿。老白口才好,煽动力强,居然让先前那些不以为然的朋友们也热血沸腾,齐声称赞老白不愧为国内屈指可数的策划大家。
这一聊,不觉天已大亮。操火龙打开电脑,调出了几家报纸对龙鑫重组事件的宣传,请刘财神过目。但让白潮生没想到的是,刘笑一静静地听完白潮生慷慨激昂的演讲和网上消息后,不咸不淡地说:“龙鑫能复牌倒是好事,但确保半年盈利,各位目前的努力还只是第一步,关键是好的项目和盈利点选得不对。目前中国海岛投资条件尚不成熟,一个还没上市的小网站也不能支撑龙鑫巨大的亏损。如果仅仅是这两个项目,请白总原谅,我一分钱都不会投。”
这一句话像漫天冰雪,一下浇灭了白潮生的热情。他眨了眨红红的眼,有些陌生地看着刘财神,半晌才迸出一句话:“你不是说过,至少投我一个亿吗?”
“我是说过。”刘财神用湿巾擦了擦脸,“但我说的是单独成立新的公司,不能跟龙鑫沾边。我就不明白了,白总这么精明的人,为何要去救深陷泥沼的龙鑫?我告诉你,除非另起炉灶,否则死路一条!”
这是句让全场的资本高手们都想说但又不敢说的话。因为他们知道,龙鑫是老白永远过不去的一道坎。也只有他们,才知道当年老白为了创办龙鑫,连老母亲的手饰都贱卖了,甚至老白还偷偷地卖过几回血……
老白的脸色由红变白。老白用手碰了一下身边的操火龙,对刘财神说:“你到底投不投?”
“不投!”刘财神镇静地说。
“我……操你个妈!”随着老白骂出这句粗口,身边的操火龙箭一般射过来,一把揪住刘财神的头发,另一只拳头狠狠地砸在他的脸上。
但没想到刘财神会在转业大兵的攻击下顽强反扑。在挨了第三拳后,刘财神一肘打在操火龙的胸脯上,反手抱住了操火龙的脖子,二人扭打成一团,大圆桌上杯盘飞舞,人们惊呆了。
就在二人死命扭打的时候,老白突然站起身,抓了一瓶还没有开的五粮液,对准刘财神的头砸了下去。
这一下又快又准。一声闷响,瓶子破了,酒,伴随着刘财神的血流了出来。
刘财神带着惊恐瘫软在地。
“我操你个妈!”老白又将一把椅子举起,但操火龙一把将他抱住了。
被吓傻了的资本高手们面如土色。见过各种资本博杀的精英们,从不敢想像书生出身的白潮生在绝望的时候,竟使出了如此手段!
饭店报了警。但白潮生却在操火龙的掩护下离开了饭店。
刘财神被迅速送往医院抢求,脑袋缝了九针。他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老白喝多了。”他并没有要求警察找白潮生的麻烦,反而给白潮生打了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操火龙。“白总吞了一把安眠药,现在正在抢救。”操火龙说话的声音有点发抖,“刘总,早上的事,对不起……”
刘财神没再说什么,挂了电话,同时将白潮生的号码放进了手机黑名单。
给欧阳漓讲这个经过的是司机小李,当时他在场,负责给客人倒酒。白潮生有个习惯,在淡生意的时候,不允许服务员在场,怕人家泄露商业机密。
“你为什么不阻止这件事?”欧阳漓问小李,“你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吧?”
“知道。”小李把头靠在方向盘上,“但我们谁也不敢阻止白总,谁都知道他的脾气。”
欧阳漓没再说什么。白潮生这么一闹,打消了她找他算账的念头。是进去看看他?还是不见面的好?在医院的地下车库里,她呆坐在副驾驶上,一时拿不定主意。
小李此时抬起头,带着恳求的神色说:“漓总,在白总处在十分不利的情况下,我求求您,帮帮他吧。现在,可能只有您,才能够帮他……”
欧阳漓理解小李的感情。他跟了白总几年,希望他能起死回生。
但她终于还是决定见一见白潮生。
此时,白潮生躺在病床上,正打点滴。见欧阳漓进来,他居然笑了一下。这笑十分疲惫。
护士见欧阳漓进来,出去了,并将门关上。看来,白潮生在她来之前就已交待好了。
“我认为你不会来了。”白潮生示意她坐下,“我让小李把过程都跟你讲了,事实就是这样,我打了刘财神,同时吓跑了所有可能的合伙人,你一定怪我很冲动是吧?”
“我只是奇怪你为何要这样做。”欧阳漓坐下,“这样做也没什么,但你为什么选择逃避?”
“我活得太累了。”白潮生眼里已经没有往日的神采,“太累了,我想找一个可以永远得到休息的地方……”
“可是你父母那么大年纪了,怎么办?”欧阳漓望着他苍白的脸,先前的一腔怒气早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白潮生躲避着她的眼神,“我想,他们还有点积蓄,可以回老家去吧……”
“你就那么不负责任?”欧阳漓想激激他,“你忘记了曾经的辉煌了吗?亏你还教过书,育过人,碰到困难就暴露出软弱的一面,让人很瞧不起!”
“这已经不重要了。”白潮生叹了口气,“我白潮生大势已去,没有可能东山再起了……说说正事吧,你今天来,是来兴师问罪吧?”
“本来是的。”欧阳漓说,“但当我看到你妈妈的眼神时,我就改变了主意。”
白潮生长叹一声:“阿漓,你太善良了。如果十年前遇到你,我想我会放弃我的一切……可惜,现在已经太晚了……小雨给我打电话了,你,将孩子做掉吧。”
“你……你已经知道了?”欧阳漓明知白潮生精明顶透,但这时仍然十分尴尬。
“这事,是我对不起你。”白潮生挣扎着坐起来,将枕头塞在后背,将目光投向窗外,“不瞒你说,这事,一开始我就是在骗你。真的,我在骗你。我这一生中,被无数的女人骗过,但我在遇到你之前,没骗过一个女人。可是,我居然骗了一个最应该受到尊重的女人……我知道,道歉没有用,我也不用向你道歉,但我只想把心里话说完。还记得在一夜情酒吧吗?那是小雨和我设的套,当时只想染指你的网站。你知道我为何要打刘财神?刘财神当时想投资网站,开发视频,我就约小雨商量这事。小雨说你们的网站做得不错,就打起了这个主意。没想到,你居然又找到了个海岛投资的新顶目,于是我觉得我翻身的机会来了……唉,人啊,一旦惦记上一件事,就往死里钻,越钻越深。到后来,我实在太缺钱了,居然想将你的钱也掏光……”
“小雨对我讲了一些。”欧阳漓此时出奇地镇定,“要说这钱,实际上如果没有你购买灵狐股份的钱,我也凑不出那么多。但我不明白的是,你说你没钱,哪来的700万?”
“那是小雨的钱。”白潮生想了想,终于说。
这让欧阳漓大吃一惊。汪小雨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多钱?再说,一个女孩能将700万贡献出来,那么她对这个男人肯定是死心塌地了。
“当然,大部分是我以前转移到小雨那里的。”白潮生回过头,“以前,像小雨这样的女孩,有几个……你明白了吧?”
欧阳漓当然明白了。白潮生刚才说骗过她的女人很多,看来小雨就是其中一个,只不过汪小雨是坚持到最后的人而已。
白潮生见欧阳漓没再说话,便又说道:“我今天将一切真相告诉你,同时也是要告诉我自己一件事:我的失败,不是策略失败,更不是项目失败,而是在情感上的失败。也就是说,我创业这些年,全是在玩欺骗,不是我欺骗别人,就是别人欺骗我。在我风光的时候,明星、美女、投资家一大堆;而我在我陷入真正的死地时,只有你这个被我欺骗的人在听我说话。”
欧阳漓暗暗叹了口气,没有说话。这些天来的变故,让她麻木?还是让她成熟?
“但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就是我现在对你是真诚的。”白潮生开始正视她,“虽然这已经太晚了,但我不得不说,你是我一生中惟一尊重过和爱过的女人。”
欧阳漓闪忽的眼神碰到了他的眼神。他的眼里,蓄满了泪水。
“一开始,我完全是在演戏,因为我太缺项目,更缺钱。我就像一个猎人一样,小心翼翼地接近猎物。但是,随着项目的推进,我发现你身上有一种无穷无尽的力量。你知道你为什么能做成灵狐?为什么能在短时间内拿下海岛开发项目?是因为你真的想做事,你心无杂念,全力以赴;同时,你对朋友的信任和对事业的激情,使你忽略了潜藏的危险。但是,这是一个成功的创业者必备的素质,和我当初创业时一模一样。可惜,我在经历了太多的成败之后,我的心已经烂掉了,我的眼里只有利益,没有情感……
“直到那天晚上……就是你到我们家的那天晚上,我听到你疯狂地叫另一个男人的名字时,我的心像被刀割似的疼痛。这么多年,它从未这么疼过,甚至我已经忘记了它的存在。那一刻,我的心在无限的绞痛中复活,苏醒……当时,你喝醉了,你并不知道,我在房间里整整坐到天明。这一晚,我想了很多,将以前的人和物,重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这些人和物,都已模糊,记不清,也似乎与我无关。我看见酣睡的你,圣洁得如同一个婴儿。你知道吗,那时我就想到了死,因为我把生命中最应该珍惜的东西打碎了。那个时刻,我才感觉到我生命中是如此需要你,就如同一个历尽千辛万苦的寻宝人,在快要死去的时候只捡到一块石头。他用最后的力气将石头砸烂,却发现最美的珠宝就在石头中间,却随着石头的碎裂变得支离破碎……
“阿漓,那时候我就想,我要用我的全部力量,将碎裂的珠宝镶起来。阿漓,我向上帝发誓,我从那时起就收起了对你的欺骗,我真的想让你的一千万,变成一个亿,十个亿。于是我动用了我的一切关系,试图让龙鑫复活。但是,越是急于求成,越容易惨败。是的,我是喝多了酒,才干出那种傻事。但当时在场的所谓朋友们都抱成团不支持我,而刘财神曾经信誓旦旦地表示一定会投钱给我……一切都破灭了,我知道我完了……”
白潮生说完,头了冒出了汗,眼泪也淌在脸上。他没去擦,只是虚弱地靠在枕头上。
病房里安静极了。
欧阳漓很奇怪自己的内心居然如止水般平静。
半晌,她才说:“你的意思是说,我那一千万,也被粉碎了?”
“是的。”白潮生说,“公司的情况是,没有人再会投一分钱了。龙鑫大厦,连同我的房产,早被抵押了。实际上,我现在的身价是16亿4千万,不过是负的。”
“所以你想用你的这条命,结束这一切?”
“死,坐牢,枪毙,对我现在有何区别?”白潮生摇了摇头,“现在我惟一不安的,就是将你拖下了水。”
“难得你这么有良知。”欧阳漓淡淡地说,“都怪我自己不明商场的利害,或者说,我太急功近利了,想用成功证明我的存在。但我有一点不明白,小雨掺和这事,她是为了什么?”
“也许跟你略有不同,但还是为了证明自己。”白潮生叹了口气,“小雨也是遭遇了情感的失败。在她实习的时候,她遇到了一个吸毒的富家公子。这个人出生在大名鼎鼎的世家,名字我就不说了,自然是顶级的富豪。小雨帮他戒了毒,爱上了他,可那少爷的父母死活不同意,瞧不起她的出身,当场羞辱了她。小雨受到打击,发誓要做出一番事业来。这时她遇上了我,那时我刚离婚,明知她的心思,但我心情极差,需要安慰,就接受了她……”
欧阳漓打断了他:“你今天倒很坦白,几乎无话不谈,这是为了什么?”
“什么也不为。”白潮生眼里露出奇怪的光,“就是想说几句真话,因为我以前说的假话太多了。”
“是啊,”欧阳漓也叹了口气,“现在谁也拿你没办法,所以你才敢打富豪。”
“富豪也只有一条命,”白潮生怪怪地笑道,“他敢轻视我,他就得付出代价。阿漓啊,说真的,我已经死了,或者,我从来都没有活过。如果有,就是二十天前,你叫出了另一个男人的名字时,我才感到这个世界上,能被另一个人装在心里是最了不起的事。现在我想请你告诉我,那个叫汉宇的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欧阳漓说,“他现在可能正在赶往北京的路上。如果你想见他,可以亲自问他。”
“我不想见他。”白潮生摇摇头,“我只是祝福你们能够走到一起。”
“谢谢。”欧阳漓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你好好休
息吧,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谢谢,也许吧。”白潮生坐了起来,“真的对不起,阿漓。也请你原谅小雨吧,毕竟她还是小姑娘。”
“我连自己都原谅了,何况别人?”欧阳漓看了看吊瓶,药液已快见底,“我去叫护士吧,再见了。”
“再见。”白潮生向她摆了摆手。
欧阳漓出了医院,天空一片黑沉。她觉得身体发飘。也没叫小李,打车直接回家,倒头便睡。
她真希望自己永远不再醒来。
但她还是被手机铃声吵醒了。
是司机小李带着哭腔打来的。
傍晚时分,白潮生在医院成功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