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准上岸!”
“天坛海”轮从青岛港空载起航,昼夜兼程,经过日本海,出了津轻海峡,过赤道,经过整整半个月枯躁乏味的航行,我们终于远远见到了大洋彼岸的陆地,那激动的心情,就像孩子见到了久违的亲娘。
傍晚时分,我们的船来到了美利坚合众国西部一条著名的大河——哥伦比亚海口,在苍茫的暮色中,一条长长的渡桥犹如玉带段悬挂在远空。正当我为见到美国而激动的时刻,忽然远空出现了一幅奇景:本来碧空如洗的右舷前方的上空,渐渐出现了一片灰蒙蒙的云墙,紧接着又奇迹般出现了一道绮丽的、拱门似的七彩长虹,我不禁惊喜地叫了起来,啊,这美丽的彩虹,难道是美国人民为迎接我们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而编织的花环吗!而更令人叫绝的是,当我们的船一接近河口时,突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大片洁白如雪、赤喙赤足的海鸥,齐刷刷地停满了船舷的栏杆,仿佛是接受我们检阅的仪仗队,即使我们伸手去抚摸它们,也决不会惊飞。
这两个突然出现的场面,使我们惊喜交加,刚一接触美国,就给我们留下了这么美好的印象。
“天坛海”款款驶进河口,经过9个多小时的航行,来到了波特里一个偏僻的装粮食的小港口,我们将在这里装上四万七千吨小麦,然后驶往菲律滨。
船刚靠好码头,那个我们老海员都极为熟悉的美国跛脚代理便背着一大卷海图和一只沉甸甸的邮包一跷一拐地登上了跳板,一上船就驾轻就熟地走进了船长室。
代理前脚走,船长便后脚召开了船员大会,提出了来美国后的注意事项,特别是宣布了刚才美国代理交待的一条纪律,根据美国海关的规定:凡第一次来美国的不持有登陆证的外国船员一律不准下地离船,一经发现有私自下地者,必将课以重罚。我是第一次来美国的海员,不持有登陆证,自然在“不准上岸”之列。雷船长见我一脸沮丧,便安慰我说,明天他给代理说说,能不能给我来个“例外”。
做好接粮受载的准备工作后,能上岸的船员换好整齐的衣服,兴高采烈地结伴到波特里市区去了,而我和几名第一次来美国的船友呢,只好站在甲板上,望着船友们远去的背影。
输送麦子的巨大管道,轰鸣着,金色的麦粒潮水般滚滚流进大舱。而我,却只能在甲板上来回地徘徊。“不得上岸!”就像是孙悟空给端坐在地的唐三藏四周尿的一泡尿,叫人不得越雷池半步。四万多吨麦子得装上5天,雷船长看着我们这几个被“囚禁”在船上的船友常常站在甲板上望着不远的田野出神,他深深同情着我们,尤其是我这个年近花甲的老人,因为我再也不可能有跑第二个航次来美国的机会。所以当第三天那位跷脚代理来船的时候,船长一再和他商量能否让船上几位没有登陆证的船员能登岸,到码头附近去踩踩“地气”,要知道两天后,四万多吨美国小麦即将开赴菲律宾,那是长达近一个月的航程啊!
也许真的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美国代理终于被雷船长说得动了心,挺勉强地说了声“OK”,可他还是再三关照,不要走得离码头太远。
美国代理这个“OK”,对我们来说,真像是“特赦令”一样。我们兴冲冲跨下颤悠悠的跳板,穿过了码头的引桥,踩上了乌黑乌黑的泥土,顿时,一种久违的温馨,从脚底心直窜脑门。我们高兴得孩子似地跺着脚,真恨不得把地面踩上几个洞,以渲泄我们对大地母亲的亲和爱。
码头附近是一片广阔的开阔地,地里长满了齐膝深的野草,绽开着五彩斑烂的野花。草丛里野兔子多得出奇,它们常从我们脚边冷不丁地窜出,把我们吓得不轻。因为心里总惦记着船长临别时的叮咛“不要走得太远”,所以我们充其量走出了五十米,在草地上打了几个滚便折回了。返船时,人人的手里都捧着把野花,脸上那灿烂的笑,像是喝了一杯满满的酒。
“不准钓鱼!”
到港的第3天是星期天,吃过早饭,能上岸的都上岸了,唯独我们这几个失去了“自由”的船友只能静待在船上期待着离港的日子。
百无聊赖的我正倚着栏杆,眺望着河面上那一艘艘疾驶而过的漂亮游艇,欣赏河边那一溜溜的垂钓爱好者不凡的身手。美国富庶,名不虚传,就连河里的鱼也多得出奇,钓迷们杆起杆落,那一条条硕大的青鱼,简直是像被谁拴在鱼钩上一般。可那些老美也怪,他们钩鱼,决不是为了丰富餐桌,当他们把鱼钓起以后,哈哈笑上一阵,又随即把鱼放回了河里。
正眼馋心痒地瞅着这幅“渔乐图”。只见管事老李和船员小曲各提着根鱼杆,腋下夹着只黑色的蛇皮袋走了过来,问我有没有兴趣跟他们到岸上钓鱼去。小曲见我欣然同意,便赶紧奔回舱又拿了根鱼杆。就这样,我们仨高高兴兴下了跳板,径直到了那些异国钓友中间。
我们这三个“老外”的突然出现,使那些美国钓友非常高兴,因为从我们的长相、装束,以及不远处靠在码头上那艘飘着五星红旗的船,一看便知我们是来自大洋彼岸的中国海员,所以都非常友好地朝我们点头微笑,有的还起身给我们挪出好位置。更有意思的是我们刚坐好,把鱼钩甩进水里,坐在我们右侧的一位年约五十余岁的老美突然在惊叫声中从水里拖起一条足有十多斤重的大青鱼,这回他没把鱼放回水里,而是双手抱着拼命挣扎的鱼走到了我们跟前,然后指指我们的蛇皮袋,示意我们把袋口张开。显然这位美国朋友要把他钓到的鱼送我们。老李见此情景,顿时把手摇得像货郎鼓一般,表示婉谢。但这位老美却固执得出奇,他见我们不打开蛇皮袋,便朝身边的太太呶了一下嘴。太太便心神领会地硬是夺过老李手中的蛇皮袋,把袋口张得好大,见先生把鱼塞进了袋里,便朝我们嫣然一笑,那灿烂的笑容,使我永远也不会忘怀,它纯真得仿佛一缕春天的阳光,表达了美国人民对异国海员一份圣洁的友谊。
第一位美国朋友送鱼成功的例子一开,在一边的美国朋友纷纷把他们钓起的鱼朝我们的蛇皮袋塞,不消片刻,我们的3只蛇皮袋便塞满了。这时,老李在小曲的耳边耳语了几句,只见小曲飞也似地跑回船,扛了一箱罐装的青岛啤酒,然后一罐罐递给那些美国钓友。美国朋友大方地接过啤酒,端祥一番,然后伸出大拇指连连说:“中国,青岛啤酒,很好。”边说边啪地打开,一仰脖子,咕嘟嘟喝了个底朝天。这倒使我有点感到意外,没想到青岛啤酒在大洋彼岸还有点知名度呢!
银鳞闪闪,收获颇丰,当我们每人扛着一大袋鲜鱼回船时,想到今天的晚饭,餐桌上出现一道“活杀美国大青鱼”,船友们吃得有滋有味,连连夸奖我们的时候,我们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但是,我们高兴得太早了,一场几乎使我们魂飞魄散的“大危机”正在舷梯口等着我们哩。
当我们兴冲冲走到船边,踏上甲板时,猛地瞥见那个美国跷脚代理一脸怒容地站在舷梯口,双手卡着腰,鼓着双鱼泡眼,像要把我们生吞活剥似地怒吼道:“谁让你们去岸上钓鱼的!根据我们美国的规定,你们得罚款2000美元!”
天哪,2000美元,就是近20000元人民币啊,这点鱼难道值这个天价吗!正想和这位山姆大叔辩个清楚,只见老李扯了扯我的衣襟,抢上一步用熟练的英语向美国佬解释,一是不知道不准外国人钓美国河里的鱼,二是这些鱼大部分都是河边钓鱼的美国朋友送的,不信,可以去问问那些美国朋友。
“不行,不行!”跷脚代理说得斩钉截铁。看架势今天是非大放一次血不可了。
正僵持间,雷船长闻讯急吼吼赶了过来,先是向代理表示了歉意,主动承担了对船员教育不够的责任,今后一定要加强对船员的教育管理,杜绝类似事件再度发生。接着,他又向我们使了个眼色。我们心领神会,赶紧解开了蛇皮袋,把我们钓的以及美国朋友送的大青鱼卟通、卟通都放回了河里。
鱼都放生了。船长边和代理闲聊,边又向我们呶了一下嘴,我们便悄悄从船长的身后溜进了舱里,连蛇皮袋都没敢拿,一直到船开航,我还瞥见它们被扔在码头的角落里。
幸亏船长的巧周旋,一场飞来“横祸”总算化险为夷。事后,小曲才告诉我,船长送走代理以后,把他和老李狠剋一顿。尤其上对老李,船长严厉批评他说,美国是个法律多得像牛毛一样的国家,那怕是钓鱼这样的小事也必须以法律作准。在美国钓鱼可得持有执照,办一张一年期的钓鱼执照得花27美元,即使是即兴玩玩,也得花7美元办个临时钓鱼执照,如果无证钓鱼,一旦被警察发现,至少也得罚好几百美元,你是个干部老船员了,难道这点还不懂!今天,幸亏你们还比较机灵,及时把鱼放回了河里,再说那位跷脚代理也是多面之交,总还讲点情面,要不,你们今天几百美元是肯定要打水漂啦!
真是不见世面不长见识,没想到在美国钓几条鱼也会引起这么大的风波,吓出了一身冷汗,也更体会到作为一名远洋船员的无知和寡闻会造成什么样严重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