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安号”空着船靠港的时候,从码头上看她的船身有点像天安门城墙,看她耸入云端的桅顶,便觉头晕目眩。这钢铁家伙实在是太大了,堆成小山的数万吨矿粉、小麦,或机械设备什么的搁在她的肚子里头,一点儿不起眼。可现在呢,却一点儿觉不出她平日里的雄姿伟岸来。她看上去萎弱渺小,如同一片树叶儿,在惊涛骇浪中颠簸飘零,一副力不从心的样子。
“泰安号”正身处印度洋腹地。这印度洋腹地到底有多深呢?给我的感觉,把那黄山、泰山搬过来扔下去,指定探不到它们的山尖儿的。这“泰安号”此刻颠簸摇晃到啥程度呢,语言没法儿形容,我只记得我船长办公室的保险柜给晃倒了。海面排山倒海的浪头一来情绪,那保险柜便一头栽倒,在地板上左右来回蹭着伦巴舞步。厨房的锅碗瓢盆摔烂了,房间的暖水瓶、茶杯碎了可以添置,大舱的货物要是“动”了就犯大忌。船要是没了稳心,那是要“扣盆子”翻船的。
“泰安号”是一艘多用途船,舱内装散杂货,舱盖、甲板上装集装箱。现在,“泰安号”的前甲板、舱盖码满了集装箱,由于它们的重心高,架不住印度洋季风形成狂风恶浪的折腾,集装箱底部的那些绑扎钢丝开始松动了,最要命的是两排集装箱箱顶之间连接的“桥锁”也吃不住劲儿了。桥锁一旦松脱,那三层高的整排集装箱便成了坍塌的多米诺骨牌,箱子下海造成巨额损失且不说,这船真会在重箱剧烈倾斜的一瞬间与推上甲板的千吨浪涛的合力作用下倾覆的。人命关天,情况危急!“老杨,甲板舱盖上的集装箱有危险,命你带上弟兄,赶紧排除险情。”水手长是我风雨同舟多年的左膀右臂,危急关头接到船长指令,他总能挺身而出。水手便是战士,海湾炮火来了,他得迎上去;索马里海盗发威,他必须挡住AK47的枪弹。
片刻,水手长杨大秋、木匠林晓阳带领水手秦铁、杜可风,徐航、钱唐江等四员大将,穿上雨衣雨靴,系好安全带,带齐专用工具,直扑前甲板。秦铁、杜可风是从军营走出来的硬汉,徐航、钱唐江是在风口浪尖摸爬滚打多年的骁将。现在,这六个人要穿越百米甲板,兵分两路。水手长杨大秋一拨要攀上箱顶,固定那些松脱的桥锁。木匠林晓阳一拨负责清理主甲板上的泄水孔,加固集装箱连接甲板地铃的铁链、丝轱辘、卡拉姆[①],同时对登上集装箱箱顶的水手长杨大秋他们做呼应。
我站在驾驶台,心提到了嗓子眼。我的实习生助理凌霄这会儿也不晕船狂吐了,目光紧盯着主甲板猫腰前进的身影。我下令舵工用频繁的大舵角和变速,尽可能维持船的平衡。其实,在那种情况下的洋面,哪儿来的绝对平衡,水手们在那样的时刻顶风迎浪冲上去,全凭娴熟的水手硬本领和一股子热血气概。两把尖刀取道下风右舷主甲板插向三舱,但上高的铝合金梯子搁在船艏楼左侧的仓库里。木匠林晓阳他们忙着用随身携带的工具清理被杂物堵塞的甲板边缘泄水孔,水手长杨大秋和身后的秦铁、杜可风则急急忙忙奔左舷而来,去仓库开门,取梯子,上箱顶。
突然,左舷洋面三十度方向约五百米处有一阵怪浪,恰如引爆的排雷,咆哮翻滚着朝“泰安号”的左舷甲板袭来。那排浪一层一层的,就像一道道黑城墙,劈头盖脸,泰山压顶。我倒抽一口冷气。我已经来不及下达舵令。我下意识地操起了扬声器,朝着前头甲板吼起来:“老杨、秦铁,小心——”
狂风大作,惊涛呼啸。老杨、秦铁他们听不见我的吼声。话音未落,但见山头似的骇浪扑向了甲板……。
“秦铁——”我失声喊着战友兄弟的名字,眼圈一热,那泪便止不住滚落下来。
“泰安号”七月头上从上海开出,我答应过秦铁身怀六甲的妻子。船在上海装了十来天的货。秦铁的媳妇小乔拖着五个月的身孕从河南泌阳郊县来船探亲。“铁子呵,我要你这回公休,和我一起回家。”“媳妇儿,咱这不是已经见过面了么!你看,我上船这不才半年都不到么,和你回家?!我咋和船长开得了口哇!”“我不。要是你们这次出去半年不回家,我生孩子咋办呀?”“赶趟、赶趟儿,船长说了,咱是西非班轮,到了西非卸完货就返航。等这个航次攒足了外汇,我给咱宝贝儿子扛一箱荷兰子母奶粉回来还不行么?”小乔噘着嘴,心有一百个不情愿,可也觉着丈夫的话不无道理,上船不到半年,这回夫妻又见面了,再拖老公的后腿,是有点说不过去呀!小乔便心里依了老公,可还是大着胆子来到我的办公室:“船长呵,俺们家铁子就拜托您多照顾啦!下次回来,您一定要准俺们家铁子的假呀!”“放心吧,小乔,我会把你的铁子毫发无损带回来的。”
排浪拍击处,木匠林晓阳他们正在甲板中心位置,躲过了一劫。可左舷的水手长老杨、水手秦铁、杜可风躲闪不及全被大浪扑倒在甲板。瞬间扑向甲板的数千吨排浪在船身的剧烈摇晃下,复又倾泻入海。秦铁在最前头,他被突如其来的排浪拍晕了,旋即,又被倾泻的浪潮“卷”下了海。洋面恶浪滔天,起伏翻滚。卷入浪谷的秦铁依稀听到了水手长老杨、杜可风他们撕心裂肺的呼喊:铁——子……
铁子是把游泳好手,在部队武装泅渡科目中拿过头名。他憋足气,拼死游出海面,他奋力扑向身后又一道城墙似的浪峰,他从浪尖上站了起来,那一刻,他似乎想再看一眼“泰安号”,和朝夕相处的战友们诀别。
奇迹在刹那间发生。后面那道排浪,把秦铁抬了起来,越过船舷,浪挟着涌,涌裹着人,又把秦铁神奇地“送”回了甲板。
排浪又撤下去了。被排浪挤向中央舱口围的秦铁踉跄着站起身来。他定了定神,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抹脸,猛的吐出几口海水,狠劲跺了几脚,他觉着脚下的钢板结结实实,他又死力掐了一下大腿根,生疼。再看看身旁,是被眼前这奇特一幕吓傻眼的弟兄。老杨目瞪口呆,杜可风张口结舌,喉结一滚一滚的,他们俩不知说什么好、干啥好。
铁子就是铁子,血气方刚。他终于醒过味来,他没有死。烈风中,秦铁冲后面赶上来的木匠林晓阳他们大喝一声:“还愣着干嘛?跪下!给咱海娘跪下!给咱海娘磕头!”生性刚烈的杨大秋是个从不知泪为何物的汉子,扑通一声,带头跪在了甲板。这群男人齐刷刷跪下,他们面朝大海,泪如雨下,额头磕在钢板上,叮当作响。
把刚才一切尽收眼底的凌霄拔腿冲下驾驶台去,他被震撼了!这个年轻的大学生要到船头去,亲眼去看一看奇迹生还的铁子。水手们没有罢手。他们从库房取出梯子。还是铁子,嗖嗖嗖,率先爬上了集装箱顶,水手长、木匠劝也劝不住。钱唐江、杜可风、徐航悉数登上箱顶,后面赶来的凌霄也加入行列。
经历一个半小时的鏖战,箱顶的桥锁重被拧紧,链条再一次收紧复位,水手们全部返回生活区。“泰安号”扬起头,继续她开往西非的航程……
那一航次,我们在西非呆了很久,船没能在铁子媳妇小乔分娩的日子回到国内。在西班牙的巴塞罗那港,铁子用磁卡把越洋电话打回了中国。他的媳妇小乔生了一个九斤重的大胖小子。小乔在电话那头说,我生孩子你没在我身边,这笔帐先给你记上。为了将功补过,你这当爹的不能尽享现成的,给宝宝起个名儿吧。铁子乐得合不拢嘴,二话没说,张口就来:“早想好了,媳妇儿,咱的儿子叫海娃”。
是啊,海娘印度洋给了铁子第二条命,这铁子的儿子又怎能不叫海娃呢!
2011年的一个夏日,休假在家的铁子给我发来一条短信:船长,日子过得真快啊!您知道吗,俺们家的海娃今年中考拿了个第一名。(THE END)
[①] 卡拉姆:一种绑扎固定集装箱的专用配套属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