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肠人在天涯

——――海员心理与生活浅析

海员，两个充满浪漫色彩的字眼。你可懂得吗？

自从被套上这两个字眼，就摇身变为大海的一员，如同其中的一滴咸而涩的海水随波逐流至天际之外，如同其中一尾温顺勇敢的海豚追风**的旅程中欢快的跃出海面。于是大海安静得像是淑女，我们便欢乐得如同自由自在的孩子，于是大海发怒暴躁得如同野兽，我们便勇敢得如同老辣坚毅的猎人。的确！海员就是那么朴素那么单纯.

远离了歌舞笙箫的繁华地，远离了勾心斗角的名利场，海员回归到了非常简单的空间里，我们记得非洲兄弟灿烂笑容中露出的大白牙，却忘却了如何在陆地上宛转曲折的人际交往，我们习惯了大洋彼岸悦耳动人如同音乐的美式英语，却不习惯闹市里车水马龙人潮熙攘的喧嚣景象。单纯的海员们的漂泊只有一个朴素的目的：因为两鬓斑白的老人需要赡养，因为天真可爱的孩子需要养育，因为我们还想让自己心爱的人生活得更富足一些。

于是我们托着一个或许不小的行李箱，毅然走出了家门，然后家的影像便在视线中渐渐的小了，模糊了。却依然见老父亲如同画面中一个倔强的标点，向着我们远行的方向眺望，眺望。车轮继续向前，向着辛苦的旅程绝尘而去。

然后就一直漂啊，漂啊，漂啊。漫长的行程，漫无边际的大海！我记得我刚毕业时一家公司经理招聘时无意中说了这样一句话，她说到你们就到海上去漂吧。一听漂这个字，仿佛自己已然是茫茫大海中一片孤苦的叶子，心里登时就没有着落了，匆匆逃离了招聘现场。当我漂泊在渺茫无际的大海上，望着荒凉如同沙漠的海面，心里说出不是什么感觉，不知是一丝丝的凄凉还是满脏腹的虚空。这时常让我想一首歌：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

然后还是一直漂啊，漂啊，漂啊。风起了，像是暴力的酒徒发着酒疯。无论是冬天的北太平洋的连绵不断的低地压，还是淫威肆虐的台风抑或咆哮一冬的东北季风，都是海洋为海员凑出的交响乐，海船伴着这音乐如痴如醉的摇摆起来，像是酒吧里半梦半醒的舞者，时而狂放，时而舒缓，时而气势万钧，时而温柔腼腆。于是海员也舞起来，在浪尖上，在风雨中，带着无奈，带着抗争。剧烈的晕船开始了，你知道晕船的感觉吗?你知道晕船的感觉吗？如果你不知道，那么你知道晕车的感觉吗？如果你仍然不知道，那么你知道发烧40度以上迟迟不退的感觉吗？天也旋地也转，胃里东西全部吐尽掏空，水米难进，然后再接着吐苦涩的胆汁。这绝对不是夸张，因为本人曾经一周多的时间内吃的东西没有吐得多，尽管如此，还要坚持航行值班，但是从此之后，我遇到再大的风浪也不再晕船了。年老的海员虽然已经不晕船了，但是要在一碗稀饭都端不稳的条件下，在床上躺都躺不住的条件下，坚持吃饭休息工作，这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消耗与洗礼。这时候，没有别的选择，只有两个字：坚持！

对！就是坚持！无论在休息还是吃饭，无论在上班还是下班，不分昼夜，没有双休，没有节日。值班，吃饭，睡觉，值班，吃饭，睡觉，单调，枯燥，孤独，寂寞，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漂得久了，漂得累了，漂得倦了。有时突然想一想陆地上同龄的红男绿女便油然升腾出一种羡慕甚至妒忌，尤其如我等刚刚大学毕业就一翅子扑到了海上的青年。这样风花正茂的季节里，应该是在每一个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陪着一个又一个娇美的姑娘，一次又一次在压马路，吃西餐，看电影以及演绎接下来的浪漫，这才是我们青年人应该干的事！然而这只能想想，如此遥远，似乎不切实际，只有孤独与寂寞在心里迅速滋生且漫延开来，直至泛滥成灾。孤独寂寞就像是铺天盖地的蚂蚁大军在疯狂的啃噬着你的皮肤，品尝着你的肌肉，饱啜着你的血液，一直咬到你的骨髓里去。

然而我们坚毅的海员并没有缴械投降，我们已经习惯了跟蚂蚁周旋。于是漫长的角斗开始了，在狂风中，在巨浪中，在摇摇晃晃的甲板上，在簸箕震动的船舱里。孤独寂寞时而佯装败退，时而疯狂反扑，双方上好了刺刀，展开血腥的肉搏，直到筋疲力尽，直到麻木，甚至崩溃。然而崩溃还不是结束，新一轮的战斗又在酝酿之中。

这么说有点夸张吗？不！对于刚刚踏上甲板的新人来说，这一点都不夸张！

漂得久了，漂得累了，漂得倦了。渐渐淡漠了陆地上的世态人情，悄然滋生出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仿佛已然游离于尘世之外。然而这并不是羽化而登仙的逍遥感受，而是时时在心头浮动的，不可名状的，若有若无的，缺乏归属感，甚至缺乏安全感。有时候猛然眺望茫茫无际的大海便会徒然感觉自己是那么渺小无助，这种感觉就像自己是被上帝遗弃的孩子。当然!客观地说，这还是心灵不够强大的缘故，我想久经风浪的老海员是不会再有这种感受的。

终于经历漫长的旅程抵达一个陌生的国度，如果是开放的美国人，他们会手舞足蹈地说:It’s exciting，My friends, Go shore! Plentiful young girl withhot ass. They are waiting for you. Come on!但是我们是内敛而又传统的中国人，只是匆匆地装货或缺货，匆匆地去超市购买一些伙食与备品，匆匆地来不及拍一张留念的照片，然后又要起航，伴随着猎猎的海风声。

我想大海是可以滋养圣人的地方，如果某人具有圣人的潜质，因为这里可以孤独的面对自我，不用像释迦牟尼走入深山老林里冥思，只要孤独的面朝大海，便可以“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了。

然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此刻感受最真切只有时间。时钟滴嗒滳嗒滳滳嗒，不慌不忙地记录着时间。每当看着夕阳西下的时候才知道这一天的钱又赚到手了，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吗？怆然一滳清泪滚下，穿过船舷围栏，跌入海水中，无法分辨。世间真的有很多无奈，当一个人完全是为了赚钱而活着的时候，是应该为自己能体现自身价值而感觉到高兴吗?我为什么徒然感觉悲伤呢？

时钟滴嗒滳嗒滳滳嗒，直到那一天，那应该是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我们交接完工作，扛着行李走下舷梯，这宣布着一个瓦西里一般的战斗英雄似的凯旋！当这时再回眸一睹身后的海船时，我们可以骄傲地说：我们无愧我们自己，我们无愧于我们的家人，我们无愧于我们热爱的大海。

无论如何我要说，海员是强大的，若非海员有强大的心灵，怎能抵御狂风恶浪的洗礼。若非海员强大的心灵，怎能消受得起无数个风雨飘摇的白昼后的黑夜，若非海员坚强的意志，如何承担得起无数个被孤独寂寞侵蚀的黑夜后的白天。

然而海员又是极其脆弱的。就像一只晶莹剔透的玻璃杯，不经意间划落到地上，马上粉碎。你或许真的感到非常的惊讶，为何这些能够在风口浪尖跳舞的勇士会那么不堪一击呢？那么你见过骆驼吗？海员就像是沙漠里的骆驼，驼峰上承载着沉重的货物，在风沙肆虐的大漠中，长途跋涉。这时候你或许会感叹：骆驼真的耐力超强啊！殊不知骆驼的承受力也在濒临极限。如果这时你再往驼背上多加哪怕一根稻草，倾刻间骆驼轰然倒地，如山之崩摧，一发不可收拾。这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是海员的不幸还不止于此，海员没有骆驼那么幸运，骆驼仅仅是负重而行，而海员要面临着工作的压力，风浪的颠簸，晕船的折磨，孤独的煎熬。仍然不止如此，骆驼只是头缺乏情感的牲口，而海员是感情丰富的。骆驼不会想念自己的家乡，而海员却无论漂在何处，都始终牵挂着地球上有一个称之为家的地方，那里有自己慈和的父母，娇美的娘子，可爱的孩子。

你无法知晓，在那一抹空寂荒凉的水天线上眺望着家乡的方向，想着家里是否开始下雪了呢?孩子开学了吗？父母的身体还硬朗吧？然而所有的思念都无济于事，这是一件多么无助且令人沮丧的事情啊！

你无法知晓，在无数个风雨漂摇的日日夜夜里，多少次那个情意缱绻柔情似水的倩影被揉碎在支离破碎的梦里。是否此刻自己也正在佳人彩色的梦里演绎着耐人寻味的故事呢？环顾四周，只有茫茫黑水，看不见她的影子，听不见她的声音。于是企盼着靠岸，企盼着早日买到异国的电话卡好给家里打个电话。我们的要求仅仅如此而矣。

“喂，你好吗？家里都好吗？我挺好的。”一股热泪汩汩而出。

那是何时，突然看见那个年轻的水手牙肿得像含了一颗糖，原来是两三天没有打通女友的电话了。或许她有事听不见呢？或许她手机丢了呢？马上就离港了，电话还没有通！他哭了，自己在房间偷偷抹眼泪。而后是十几日的航程，船上所有清火解毒的药都吃遍了，他仍是含着一颗糖。终于在到达下一港口后，电话拨通了，他又哭了，像是经历了一场劫难。

这时候，从遥远家乡传来那一句温柔的话语真真的就是一根救命稻草。

诚然如此，无法否认。我不会高唱着慷慨激昂的论调自欺欺人也欺世，我由衷承认并感叹：海员啊，海员，真的的如此脆弱，真的是缺乏安全感啊！但是我也同时坚信我们有理由脆弱并寻求庇护。

惯于披波斩浪的我们，是勇士，是强者，但漫长的孤独旅程与剧烈海浪侵扰已经将我们的精锐之气消耗怠尽，已经无力承受更多，我们的神经已经紧崩了太久，就像是一根皮筋拉伸到了最大的长度，再稍微一用力就会断掉。

因为虽然我们周围无边无际全是水，却没有一滳可以喝，所以我们有理由脆弱。因为大洋上漫长的时间里缺乏通讯，家里有任何的事情我们都束手无策，所以我们有理由脆弱。

海员的脆弱源于人性的脆弱。遥远的距离与漫长的时间是对人性的考验。嫁人莫嫁跑船郎，一年四季出海忙。唉——，我曾扪心自问，如果我是一个女人，一个娇美如花的女人，我会不会嫁给一个海员呢？我心理的天平剧烈的向自己的职业倾斜，最终仍无法给自己一个肯定的回答。

直到那一刻，我累了，累得一塌糊涂，开始羡慕蚕儿可以自己织茧把稚嫩的身体包裹起来。开始羡慕那天边自由飞舞却被一根线儿牵扯着的风筝。多么想有一个知冷知热知心的人出现在我的生活里，能够在我天涯漂泊的孤苦时光里保留一份纯真的思念与牵挂，结束这魂无索系，梦无绳牵的单身生活。就像是风筝的线儿被牢牢的攥在她的手里，于是任其在天际飞扬飘舞，也仍然会在疲劳不可支的那一刻，毅然回归到一个妇人温柔的怀抱中，然后外面的一切风声雨声浪涛声都被屏蔽在这一对温润且有爱心的**之外，于是不再有争斗，不再有精力消耗，不再需要有身体透支，不再需要拼命坚持坚持再坚持，不再需要与时间抗衡。这时我宁愿傻傻得像一个懵懵懂懂孩子，什么都不再去想，只是在这个温柔乡里安安静静的休养生息，直至恢复全部的搏击风浪的勇气与意志，而后，我又要扬帆远航了，伴着呜咽的汽笛声响。

海员虽然辛苦，海嫂又何尝容易。一个人面对一个家，上有高堂老母，下有哇哇孩童，中间还有自己的事业，还要独自打理各种人际关系，柔弱的肩膀怎么能承担那么多?因此海嫂的心灵也是强大的。

每一个清灯独守的夜晚，每一个风疾雨骤的黄昏，也曾想那个强大的男人能够跟自己一起分担和分享，像两棵像树肩并肩站在一起。

每一个花好月圆的良辰，每一个日升雪落的美景，也曾想小鸟依人一般依偎在自己男人那宽敞的怀里，甜甜美美的撒个娇。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啊！白昼不能两形相依，黑夜不能美梦相接，一个在天之涯，一个在地之角，苦情如斯。

且不说已经跟海员相濡以沫多年，风雨同舟数载的老海员的家眷，她们已经习惯了独当一面，磨练了足够的能力与勇气去面对一切。单说那些年轻的新婚燕尔的新海嫂和正跟海员处于热恋当中的储备海嫂，尚未跟自己的英雄亲密够呢，又要送哥哥出海了。并非哥哥轻别离，实在江湖不由已啊。

这跟当年山西女人送走西口的男人应该是一样的吧，“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记得《西厢记》里对崔莺莺的心情有这样的描述，“但做一对并蒂莲，煞强似状元及第。”又曾这样抱怨去参加高考的董生，“全不想脸儿相偎，腿儿相挨，手儿相携。”或许海嫂间或也有这种感受吧，其实董生又何尝不想呢?走西口的哥又何尝不想跟妹妹总在一起呢？但是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嘛，叫做：“两情若在长久，又岂在朝朝暮暮。”

我深感自己粗糙的文笔与匮乏的词藻无以表达对海嫂的感情，却发现舒婷的《致橡树》已经恰如其分的刻画了海嫂如同木棉一样的树的形象，且让我怀着对海嫂的尊重来回味这首美妙的诗。

《致橡树》

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常年送来清凉的慰籍；

也不止像险峰，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

甚至日光。甚至春雨。

不，这些都还不够！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做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我们都互相致意，但没有人听懂我们的言语。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像刀，像剑，也像戟，

我有我的红硕花朵，像沉重的叹息，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坚贞就在这里：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脚下的土地。

我坚信伟大的感人的浪漫绝不是花前月下打情骂俏，而在两个同舟共济的爱人的心里，哪怕他们暂时不能相聚在一起。我相信，只要海员与海嫂共同努力，我们的家庭与爱情都将是幸福的，浪漫的，羡煞旁人的！

当我回顾往事的时候，我可以说，我无悔于这一份让我豪迈过，激动过，痛苦过，甚至怀疑过的事业，我无悔于我为之付出的青春年华。因为这片海见赐予了我别处无法获得的磨练和本领。

此外，

海员还需要更强力的来自公司与社会的岸基支持与协助来保障船舶的安全营运，还需要有更好的待遇与福利保障来凸显海员的社会地位，还需要更完善的来自社会与公司的对海员家属的关怀与照顾。这样，当有人在街头询问我们的职业的时候，我们可以假装低调却内心骄傲地说：我是海员！

海员，两个充满浪漫色彩的字眼，你懂得了吗？

武哉

MV.OCEAN STAR 二副

2012年9月 P.KLANG MALASIA锚地完稿

感谢OCEAN STAR 韩学刚船长给予的的指导与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