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海员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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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忠心 发表时间:2012-2-27 于:广州海运报
序
甲午战争,清朝政府在朝鲜战场、辽东战场、黄海战场和威海战场全面溃败。它使侵略者的野心极度膨胀,以至后来爆发了1931年和1937年的大规模侵华战争。1894年的这四场战争都和海洋有着密切关系。水师覆没了,但水运却在苦难中生存。海员这个艰辛的职业那时已成为失地农民和城市极贫困人群的谋生出路。本文人物的沧桑海员路就从这时起步。
一
汉口沿江大道的法国领事馆的小花园里,李汉龙穿一身笔挺的西装,正为总领事作翻译。来客是汉口航业公会的总办。这时一个六岁的小男孩跑了过来,总领事见了一把将他抱了起来,“哦!多可爱的小男孩。可为什么叫‘苕货’呢?”总领事问。“这是他奶奶起的小名,意思是老实巴交的傻小子好养,大名叫李正龙。苕货,叫爷爷,还有这一位伯伯。”小苕货叫人的清脆童声引得总领事和总办开心朗笑。“苕货,叫你爸爸有空带你上船去玩,好大的火船啊!”总办说着正了正孩子的小西装。
李汉龙出身湖北黄陂大户人家,早年随意大利耶稣会教士去了法国。他结婚早,回国时儿子已六岁了。他对儿子疼爱有加,整天带在身边和他讲留学的故事,特别是他讲的坐着大帆船去欧洲,又坐着大火船(海轮)回国在大海上航行的经历。那在大风浪中艰难的航程被他描述得唯妙唯肖。这在小苕货的心里埋下了向往着坐大火船去大海游历的愿望。
临近春节的年二十九,苕货妈妈带着他去黄陂李集探望爷爷和奶奶。在李家大院里,奶奶抱着孙子亲个不够,爷爷在一旁笑得胡子抖个不停。正月十五刚过,这天忽然一个家人跑了过来说:“汉口发生了瘟疫,都开始死人了!”春寒未退,病灾降临,霍乱病疫席卷鄂中大地。苕货妈妈连忙带着他赶回武汉。穿着旗袍和高跟鞋的李太太拉着儿子一拐一拐地往医院跑。这时的李汉龙已在弥留之际,他瞪着双眼望着妻儿,不让他们靠近。然而李太太挣脱劝阻扑过去抱着丈夫痛哭。
短短的几天里,小苕货失去了双亲,妈妈也是患霍乱病去的。祸不单行,病灾,匪乱再加上地方势力的敲诈勒索,李家大院破败了。爷爷和奶奶在困苦中也相继去世,小苕货被亲戚送回乡下放牛去了。
二
“面窝,新炸的面窝又酥又脆哎!”“豆皮,才摊的豆皮晓得几好吃哟!”繁华的汉口六渡桥大街上的小贩叫买声此起彼伏。“苕货,看么看,走!”一个叫五毛的少年正要拉那个叫“苕货”的大孩子时,只见他突然冲向面窝摊,伸手抓过一个刚出油锅的面窝就往嘴巴里塞。然而他的破袖子却扯歪了油锅,滚烫的油溅了他一手。
天刚破晓,担粪桶人扯着嗓子喊的“下河!”(倒马桶)声吵醒了卷曲在路边屋檐下过夜的两个小乞丐,烫坏了嘴、手又被打了一顿的苕货无力地趴在地上,这时出来倒马桶的许家大嫂看了后忙回身叫来许家老爹爹:“这伢子蛮可怜,把他送到福音堂去,你认得人。”许家老爹爹蹲下看了一眼就扶起苕货:“真是造孽!来,跟我走。”
“什么?你要去做船工?你才十二岁。”福音堂的洗衣工陈妈妈吃惊地问烫伤刚好的苕货。看到他很认真的表情,她叹了口气说:“让强强陪你去看一下,他大些。”说着就喊来了她儿子陈永强。十四岁的强强从八岁起就跟母亲在福音堂里生活,那些外国修女们都很喜欢他,教他读书、唱歌和游戏,所以他的英语比中文还好。
在船员职业介绍所里,查尔斯船长见到了三个孩子,他只要陈永强,强强长得高大些,尤其是英语好。因为他需要一个为船长服务的侍应生。“不行,你不能去!”陈妈妈大声对强强说,“你爸爸做船员一去两三年都不见鬼影,你一走我么办?”“查尔斯船长说我可以带苕货去,我去一年就回来。五毛不去,我还有妹妹小蔷呀!”六岁的陈小蔷摇着妈妈的手帮着哥哥说话:“让哥哥和苕货哥哥去嘛!”小蔷薇的名字还是修女们取的。在苕货养伤的日子里,这几个孩子竟玩得像一家人似的。
这天早上,陈妈妈照样包好一个糙米饭团和一点咸菜放进书包,强强今年要在教会的小学校结业了。“儿啊!这些年多亏了玛丽嬷嬷,她还要为你找事做呢!”接过书包,陈永强头也不回地跑了,其他几个孩子也背着大人跟了上去。
当晚上只有小蔷薇和五毛站在陈妈妈面前时,她腿一软差一点瘫在地上,“强强!我的儿啊!”撕心裂肺的一声喊,伸着发抖双手的她冲出门奔向码头。这一年正是1894甲午年。(未完待续)
三
连日的大雨把武汉冲刷得干干净净,混浊的长江水夹杂着各种飘浮物向东流去。康拉德轮的管事手握毛笔用福建官话对苕货说:“‘苕货’是小名,我给你起个大名叫李少和,你不是黄陂县李集的吗?”“谢谢管事大人!”苕货当即跪下磕了一个响头,这是那时的规矩。“还有,船长说你是没有工钱的。但陈永强说他的工钱给你一半,这一半都不够买两包‘三炮台’香烟。”“我不要钱,只要有饭吃。”少和连忙说。“你以后就听我的,叫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许偷懒,做好了有赏。”
为了在天黑前赶到下一个锚地,午饭后船就开航了。满载着3000吨货物的康拉德轮这航次往日本鹿岛港。望着站在堤岸沙滩上的小蔷薇和五毛,永强总觉得心慌慌的,他只有用挥手和喊话来排解。而少和却好奇地在甲板上这里摸摸那里看看,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
晚清时的低级船员工资很微薄,他们就靠贩运能赚钱的物品来增加收入。这次大家凑钱买了一些茶叶,烟草和粗麻等走私货。在管事的指挥下,少和忙了几天将这些东西重新分拆包装。永强有时跑来帮忙,也偷偷带他上船长甲板教会他一些英语和如何侍候好船长等等。而他自己跟着船长上驾驶台时则暗中学习航海技能。
日本鹿岛港不允许低级船员下地,管事处理了船员的私带货后给大家分钱,少和也分到几角银毫,他很高兴,他从来没有拿过这么多的钱。管事告诉他这钱可以买好几包“三炮台”了。
转眼几个月过去了。这天,康拉德轮在福建马尾沿岸航行,岸边的沉船残骸引起永强和少和的好奇。“十年了!”管事在他们身后叹息了一句,“当年就是在这里,我们福建水师遭到法国军舰袭击,十多条兵船被击沉,水勇也差不多都死光了!”“管事大人,怎么会是这样?”永强瞪着双眼问道。“唉!朝廷不让打,兵船不是靠在码头就是在港抛锚。几乎一点戒备都没有啊!”“后来呢?”少和接着又问。“没有后来了。可怜的水勇亲人们一批又一批,一年又一年来这里哭祭。海战惨败时,好多读书人都悲愤得跳海自杀。”“你怎么知道那么多?”永强又问。“我就是当年的福建水勇,当时我的管带大人带我上街,他去了大烟馆,事后被处斩,我只好逃了。”说着,管事“扑通”跪在甲板上流着眼泪朝岸边磕起头来。
四
上船不到两年,聪明勤快好学的永强不仅能帮三副熟练地拾掇救生设备,还能帮二副修改海图。这天查尔斯船长在印度人大副房间看到他竟帮忙作配载图。等级森严,身份尊贵的查尔斯很生气,“哦!这不行。强,你是侍应生,你只能做好你的事情。”“船长先生,我喜欢航海技术。”“可是你只读了几年书,很不够。你才16岁,应该去养成所(船员培训班)学好了再说。”“我读了六年教会学校,在三个驾驶员师傅的帮助下我学得进。”憋了好久想说的话,永强终于说出来了,“让少和给你当侍应生,我教会他了。你就让我去做水手吧!船长先生。”查尔斯船长望了望大副,这个大胡子印度人眨着眼睛耸了耸肩膀。“好吧!你先去做实习水手,还要带好少和,干好了再说。”
1895年后,内乱外患暂时平息,沿海和临江地区水运业开始有了发展,汉口的航业公会又召集各大小船主开会。外号“送大钱”(赌博总是输)的船老板宋哈子在会上转着脑筋。他有二艘帆船,一艘小火轮,想找一些人合伙搞一艘机器船走江海
航线赚大钱。
德民饭店是外国人开的高档酒店,“送大钱”在此宴请几个小船主,他还邀请了航业公会的张协理和洋行的襄理德国人汉森。他说:“大家把现有的船产折成股份作抵押向银行贷款,由汉森先生、张协理和我一起操办。”话音刚落就引起一阵骚乱,“你算什么东西,你的资产够买几只锚?”这时,张协理站了起来:“好了,先筹办。宋先生是召集人,我们先把架子搭起来。”汉森接着说:“我们洋行出资金入股,高级船员由我们和航业公会招募和聘请。”
汉口码头一片繁忙。在驳船上当水手的五毛熟练地操弄着撑杆和帆缆。这时小火轮将驳船拖离了趸船开航了。他是被许家老爹托人谋的这个差事。为感谢陈妈妈的收留,许家老爹为这个孤儿改名叫陈矛,做了陈妈妈的干儿子。两年来他一直在武汉,宜昌,重庆和九江
航线上走。
“我们在长江船上做水手是不是也叫海员?”陈矛歇下手来问同驳船的老船工,“不叫海员叫江员?”老船工放下烟杆反问道:“你怎么对海员感兴趣,老话说‘有女不嫁撑船郎’噢!”“我两个兄弟做海员跑了外海,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刚说着,他看到一艘重载的货船顺水撞了过来。来不及做什么,人已翻下了水。他恰好是坐在跳板上,落水后本能地抓住了跳板一端的绳子。再找老船工时已没了踪影,他是坐在缆桩上的。岸边水流相当急,被呛得喊不出声的陈矛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他想起老船工说过要教他游水的。 (未完待续)
五
已近年关,陈妈妈自言自语地说:“邓婆婆(老船工母亲)不晓得么样过,伢子没有了,媳妇带着孙子又跑了,真是造孽!”说着起身去拿了一点糍粑和腊肉对失业在家的陈矛说:“请许家老爹爹带你去看下子邓婆婆,叫她认你做孙子吧。”当陈矛来到许家的时候,许家大嫂高兴地说:“哟!是陈矛啊,长成大人了。爱爱(许家大嫂女儿)过来叫五毛哥哥。”乖巧的许爱像她妈一样泼辣大方,她跑到陈矛面前伸手拉起他的辫子说:“你的头发黄黄的,我就叫你黄毛哥哥吧!”弄得陈矛满面通红。许家老爹爹这时拿着媳妇送过来的一小袋糯米就和陈矛去了。
走在路上,许家老爹爹想了想就拉着陈矛来到“福清池”浴室的台阶上坐了下来。“爹爹(湖北人称祖辈老人)您累了?”“不是,等人。”许家老爹爹知道那驳船老板经常来这里泡澡。果然,不多时,外号叫“翻眼猴”的驳船老板和另一个人出来了。“我的驳子(驳船)撞坏了不能用,亏死了!还要那么多人作么事。”翻眼猴瞪着两只金鱼眼吼道。“您行行好给他找个事做,这伢子可怜,他有个妈和妹妹,家里没有其他男人。”许家老爹爹低声下气地乞求。“这伢子是做什么的?”另一个人问道。“他是侯老板的驳船水手,做了两年了。”许家老爹爹连忙回答。“识字不?”那人又问。“读了两年夜校,还在读,是教会的。”陈矛赶紧回答。这人就是“送大钱”宋老板。
江上旭日灿烂,江水波光粼粼。载重吨为一千二百吨的德盈轮登滩晾在江边,陈矛和水手们正站在跳板上卖力地铲刮着船底的铁锈,机匠们也在保养船舵叶和螺旋桨。“只要一年的营运我就敢买第二条船,船名都想好了叫‘德利’。”赤脚提着鞋走在滩涂上的“送大钱”兴奋地对股东们说,接着他又大声地对船员们喊道:“大家快赶工,早开航早拿全薪。”因为停航船员只能拿一半薪水。“快到船头去求个平安。”水手长催着水手们。德盈轮的开航仪式开始了。已下水靠在趸船边的德盈轮船头船尾放起了鞭炮,锚机前摆个小桌子,上面放着猪头等祭品和一个香炉,船员们轮流去烧香磕头。最后轮到陈矛时,他恭恭敬敬地烧了三柱香,磕了三个头。当船长拉响开航汽笛时,他帮水手长杀了一只大公鸡连同祭品一同抛下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