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志
岁月
岁 月
作者:十日西
湛蓝湛蓝的天空上,堆砌着各种式样的白云,以让人觉察不到的速度变换着它们自以为舒适的形态------。时光,便在那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着的虚虚实实中飘失,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头顶上的白云总也不同。南大西洋的海面上---极目远眺,除了我们,一条船都没有,我们孤独地蠕蠕远行------向着那个还在预计着的目的港。
海浪悠扬地荡漾着,耳边飘忽传来不知何处播放着的那首幽怨的“白狐”歌声,音律丝丝袅袅,就像眼前正在缓缓飘散的烟圈---思绪便随着这种舒曼与时光谐合,脑海中不时地浮现着李清照的一首词: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当时当景的欢娱总是随着时光的流淌演变成如今如诗如歌梦幻般美好的回忆,作词的人早已仙去,如今只有我们这般的读词人仍在忧伤的歌声中感悟着先人写下这首词后执笔浅笑的情形,那---或正如我而今写字的心境---用心地去体味着我与父亲生活的美好过往---眼眶中润润的,伴着丝微丝微的心痛---
印象中,残存有火车穿越隧道的那段黑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我与父亲在去贵县八塘高中(父亲曾经的工作单位)火车穿越隧道时的记忆;有父亲骑着自行车和我从八塘圩赶回他学校的片段---曾经幼小的我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奇纷杂的世界:那是下坡的小段路,父亲专注地避让着前方路上不时出现的凹凸不平,还时不时地腾出一只手来护一护车后坐着的我,右面是一堵用石头砌结起来的石墙;有父亲与他的学生在野外进行实地测绘讲授的情景片段:那些学生静静地围着父亲,父亲面前摆着一部与他眼睛差不多高的测量仪,尤其记着他右手虚握在胸前,左手弯曲前伸至与肩齐的高度遥遥地指向远方某个点,这个姿势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就像一张醇浓的旧照片,定格在记忆中的某个角落,每当我要想起父亲的过去时,这张“照片”就会不期然而至---也许是父亲当时担心将我独自留在宿舍中觉得不安全,在野外上课时便将我带上,或者当时我就俯卧在一垄绿油油的田埂上、或是在某个他的学生怀抱里瞪着眼睛看他上课,而他当时的这个姿势,就是在我打盹闭上眼睛前的最后一个动作,记忆的胶卷就在我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暴了光,储存于睡梦中的脑海某一个香甜的角落---梦外的我有一个受人尊敬的父亲,梦中我的世界里也该有一个慈爱的父亲---
到了热切盼望长大的年龄,老家的村上分给了我们家除父亲以外每人8分的水田,7、8岁的我们就在倏忽间成了那三亩二分田的次主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时候,分外的期待着在外地教学的父亲的身影,每到母亲说起今天是父亲要回家的日子,我和弟弟就跑到屋外向村口的那个小竹林眺望,而父亲的身影也总是如期地在夕阳的余晖中骑着自行车从那个竹林后闪出。不知道什么原因,当时我们这一个五口之家很遭村里其他人的嫌弃---包括一些很亲的亲祖辈们,我们懵懂地接触着这个世界,父亲---在那个别样的世界里就成了没有玩伴的我们唯一的欢娱。有他的日子里,记住了由那些木栅栏隔出来的窗口透射进来的暮光,收工后我们四个人坐在床上打扑克,我和弟弟老是输掉牌局而委屈哭泣的情景,父母亲在这时总是乐笑着安慰我们,让我们总是期待着下一局会变好;记住了夏天醇浓的夜色---那最让人兴奋的事,莫过于从地里收工后父亲带着我们去钓塘角鱼了。那时候的父亲对于我们来说总是那样的神奇---他总能知道一条河中哪里有鱼、哪里有什么鱼,教会我们这种鱼叫“胡发遮”,那种鱼叫“走水沥”。乘着夕阳最后的那缕阳光,父亲叫上我们两兄弟到芭蕉树下、竹林边挖蚯蚓,翻刨出半碗的蚯蚓后我们便热切地期待着夜幕的降临。酷闷的夏天,晚上的野外总能享受到一份清丝丝的凉意,我们就踏着这种快意从满天星光闪烁下的田垄走到了河边,这时,父亲就用一根自己搓成的细麻绳把几条还在蠕动着的蚯蚓拦腰绑扎好吊挂在一根细竹竿上,然后,伸着竹竿就往他选好的小湾流水涡里放,手一提一提的,不一会就有一两条黑乎乎的影子死死地咬着那几条蚯蚓,父亲将鱼竿提到了半空,我赶忙把手里的网兜伸过去接住,收过来后由弟弟捉往鱼篓,不一会我们就在那个小湾流的地方钓到了大半篓子的塘角鱼。以后每次回老家的路上,下意识里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往那个小湾流的方向望过去,印象中,那就是全世界塘角鱼最多的地方。随着人们生活的改善,老家的路改了又改,最后改了道,远远望去,那个鱼湾子还在,只是变窄了,后来特意地去瞅了一眼,居然连水也不多了---大概相当于那会1/3的水量,水很清,连个小鱼小虾都看不着,才惊觉,山不转水转的岁月,二十几年的日子就这么晃了过去,当年全能的父亲如今已经步履蹒跚得连我不到三岁的儿子都追不上了------
人生的许多琐碎总在我们周围叨扰,很多的时事莫名地发生,不经意地结束,却也总有丝丝的痕迹可循,无论丝线多少,而总有那么一根能触动成长中的我们让人感动的一根弦,父亲的慈爱正如那一根丝线,绵长而悠远。想起中学时的一件事:那天,一个同学到我家里借宿,那一晚,我、弟弟、我同学三个人聊天聊了很久,就让我同学到我房间去休息,我和弟弟继续聊到深夜,就留在了弟弟的房间。第二天,同学笑着说:早上,天蒙蒙亮,我父亲一大早起来了就走到我的房间来,看着床上正熟睡着的“我”(其实是我的同学),揣摩了好一会,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来轻轻地拂了一下“我”的脸,再小心翼翼地捏了捏“我”的鼻尖,把我同学惊醒了,坐了起来,我父亲方始发觉那不是我时,尴尬地惊吓了一声“啊?!”。同学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父亲只是用手摸着下巴“嘿嘿”的笑着------父亲不善言辞,总是无声地做着一切------
后来,我参加了工作,每一次的休假,老父亲知道我即将回家的消息,总是一大早就起来了,尽管他也知道,我到家的时间不可能那么早,他老早老早便去到汽车站对面的空地上眺望着由玉林方向入站的班车,经常一站就是几个小时,母亲则在家准备着我的洗澡水、饭菜。尽管我多次劝说他不用出来,让他把家里的大门锁打开了就行,可他总是坚持着。那天,我乘的火车晚点了6个小时,本来能赶上从县城过来的第一趟早班车的,结果,到了午后才回到县城,那天的阳光分外的灿烂,在我眼里整个的世界就只有老父亲一个人孤零零地斜靠在他那辆80cc的嘉陵边上,喧嚣的嘈杂似乎就在瞬间消退------回到了家,母亲唠叨着说:“这老鬼,早饭、午饭都还没吃呢!”,当时当境似乎就在昨天------酸痛的感觉蠕蠕地悸动着‥‥‥其后的日子,每次临休假,我就只是在下船当天说了声我要休假了,再也没给过他们准确的车次、日期,在他们看来,我是转瞬间就回到了家门口。当时以为我是体谅了老父亲的举措,回想以后每次上船送我出大门口时,他呆呆的神情,才知道:很多时候,当我们自以为可以摆脱许多繁杂褥文的麻烦时,其实,是在不经意地剥夺着父亲那为数不多的几种表达情感的方式- - - -使得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遥远- - - -
一次,公司集资筹股,6千元,对于我们几兄妹都是初出校门不久的家庭,那是一笔相当数额的资金,尽管母亲的强力阻挠- - -要等我休假回家跟他们商量后再做决定,父亲只是默默地筹措着,硬是筹到了足够的钱邮到了公司,事后,母亲说其中也借了他同事不少的钱。那次休假回到了家,对于股票这一种新鲜事物,我也一知半解,也跟着母亲埋怨了父亲几句,不善言辞的父亲只说了一句:“只要是我儿子的事,我一定要支持!”,心感戚戚,于是反过来安慰他说,也好,就权当买了一只会下蛋的母鸡放在公司里罢,什么时候母鸡下蛋了,我们就用这个鸡蛋换换我们生活的口味。于是以后的日子里,我一说起母鸡下蛋了,父亲的脸上总能见到他会意的笑容。那年,家里盖房子,在最后就差一个大门没装的时候,所有的钱(包括借来的)就剩2千多块的余款,而最便宜的木大门也要三千多,正发愁时,公司就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中午施施然过来了一个电话,说要分红了,一万二。我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父亲,他只是乐呵呵地说没曾想到这个“鸡蛋”这么大,我们在旁赞叹着父亲的英明,父亲只是把那份得意留在浅浅的笑意中---其后我们一块闲逛,他总是很自豪地将我所在的“大”公司介绍给所有他熟悉的人。一次,我要去公司,他要求和我一起到公司走走,在公司大门对面的街道上,夕阳斜斜地照过来,父亲望着那栋碧光闪闪的大楼,一站就是半个小时,他所曾经自豪所曾向人介绍的“大”公司当真实地展现在他的眼前时,竟让他不能于自持,之后,父亲只是要我以公司办公楼为背景,为他拍几张照片---有时候,让人感慨:或者,一个公司、一个企业当她积累了足够成绩,足以自傲时,它所有的东西并不仅仅是它表现出来的一个面积、一栋楼了,它还有许多许多-----其中,有儿女情长、也有双亲对其中儿女的期待和慈爱关注,或者,在他们的心目中,那个企业所在的城市在地图上都能散发出柔柔的圣光---父亲尤其爱看中央一套的天气预告节目,每当城市预报栏出现“秦皇岛”几个字时,从他的脸上,总能见到他那份莫名的激动,也许,在我离家出海不知所踪的日子里,那几个字就成了他对我一种牵挂的寄托---那是一份浓浓的化不开的亲情。(父亲在那栋新盖的楼房各个厅房的墙上都挂着各种各样的地图,在我每到一个港口给他们打电话时,他总是在那些地图上仔细地寻觅着---)
和父亲最后的日子,一直期待着他能从各种生活琐碎的阴影中走出来,总想方设法找一些让人高兴的话题,我们父子俩一起兴奋地商讨着、预算着“小车”到我们家里来的日子;或者,只要父亲愿意,我就用电动车搭载着他在县城四周晃荡,我们一起领略、一起感受着最近几年我们小县城迅猛发展的变化。一次闲逛中,在县城郊外,竟然发现了他闻所未闻的高速公路居然在忽然之间盘延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一辆辆的车辆在道路上呼啸疾驶,父亲激动得泪流满面,嘴上一直地哆嗦:“吓!(路)修得这么快,就像在纸上用手划出来一般!”,一路上他的那番话尤在耳边絮絮喋喋,只可惜,这一份难得的兴奋最后仍被湮没在那无休无止的生活琐碎中;我们乘车到了刚刚举行了全国农运会的玉林游泳比赛场地----辉煌的建筑下碧青的池水无风地荡漾着,让人跃然欲试,父亲此时却记挂着还在幼儿园上课的我的儿子----他的孙儿相伴于侧的欢愉,于是即将远航的我与父亲相约来年的夏天,我们爷孙仨再到此畅游,可是,那会儿 “来年的夏天”已经到了,我的老父亲,您又在哪呢?- - - -撕裂般疼痛的心里仍然残存着您叨叨絮絮地说着小时候我搂着你脖子熟睡的幸福情景---提出我们父子俩再合卧一次的请求,而当时,次日就要北上的我却在诧异于这种提法后婉拒了这个请求,从不曾想至亲远去的那种悸痛感觉离我是如此之近,总以为我们一起幸福美满的未来就在触手可及的明天,总以为生命的长河就像星空般浩瀚久远,失去了,才知道人生的短暂与渺小,它竟然脆弱短暂得一个越洋电话那头短短的一句话,就能终结一个仍在期盼明天、仍在许诺明天的生命,才知道明天的愿望要实现起来原来也是这么的遥远,遥远得另外的一个人终其一生都无法于完成了----
想老爸了,想着他的好,想着他坐在我的车后,我叫他搂紧一些我---那种温馨的感觉,想着他用手抚着下巴那股无言的淡淡的笑容,想着他在我上船前向我提出的三个终于在他生前无法实现的愿望- - -
心中哽咽着,那蹉跎的岁月、那飘忽不定的白云、那悠远不止的海浪,随着“溪亭日暮”那段最后的时光,随着“争渡”“争渡”的好一阵手忙脚乱的嘈杂声,渐去---渐远---
驾驶台的瞭望窗外,眼影婆娑处,是那一片湛蓝湛蓝的天空、那一个灼痛灼痛的斜阳- - - - - -
父亲远去,带走了我们没有着落的牵挂,而现实中我们琐碎的生活还是得继续着,我只能衷心地祝福父亲:老爸真好,愿父亲一路走好------假如还有来生,我还做您的儿子,好么?!
2010-7-22日“合丰巴西”轮写于南大西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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