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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版版主:郁金香  钱二  一剑钟情  又见彩虹  香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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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 主  小说--水手之妻(共30个回复,已经发完),记得相互交流![2007-1-23 5:10:00]
小雨 巾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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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新嫁娘

    “做梦也设想到竟然会嫁给跑船的。”
    在崭新的大红绒烫金字日记首页写下这几个字后,就再也接不下去了。
    我定定地注视着横在白纸上的那些字;突然间,它们全不见了,我急忙用力眨了眨眼睛
再看,它们又好端端地排列在那儿。
    大概是太累了:我将自己掷向柔软的床面,闭了闭酸涩的眼皮,身体觉得好疲倦,心绪
却呈现出异样亢奋,好象有一吸气流直要往上窜,一颗心胀得满满的,有如一罐发酵的美
酒,不断溢出芬芳醉人的气息。
    浅黄色的灯罩,使小屋里荡漾着柔和媚丽的色感。梳妆台上、窗户上、门框上都贴着红
色的双喜字,一对龙凤蜡烛安详地立在柜台上,旁边摆着四色干果和一些瓶瓶罐罐各式化妆
品。新涂的油漆,有着强烈刺鼻的气味,直溜溜地往鼻子里钻,薰得人脑浆子发痛。我皱了
下鼻子,霍然坐了起来。阿渔怎么还不进来?搞什么名堂,大男生洗澡竟那么久,真慢!
    我托着下巴,再度将视线转向日记本上那一行黑字,心里颠过来到过去地念着。
    “新娘子,想什么?”
    一只温热的手搭在肩头,一股淡淡的肥皂清香飘了过来。我拾起头来。接触到一张干
净、年轻、俊逸中有着几分粗犷的脸孔,正用着一双深情的眸子俯视着我。这个人,这个中
等身材的大男生、从今天起就是我的丈夫。我的男人,我的生命、我的依恃,一个与我有着
不可分割息息相关的人,这是多么神妙的一件事呢?
    “发什么呆?还不快去把你那张调色板的脸孔洗干净?”声音虽然十分柔和,用词却有
点刺耳。
    “好哇!你竟敢取笑我。”我心里有几分不快,才结婚第一天,就开始挑毛病,以后还
得了?
    “这不是取笑.是实情。好好的一张脸,偏要涂得五颜六色,硬象戴了一张面具,根本
不象你。”
    “人家新娘了都是这样嘛;自己不懂……”我嘟起嘴,大不以为然。赌气地拿起睡衣,
“哗”地一声推开门,刚探出头。不觉倒抽了一口冷气。客厅里,公公、小叔、小姑都坐在
沙发上看电视,随着突然的开门声,大夥的头都转过来,象几盏探明灯同时射向我,照得我
睁不开眼睛。我胀红了脸,木楞楞地定在那儿,抓紧手里的睡衣。窘迫地不知如何是好,仿
佛有一世纪那么久,才踩着急速的小碎步冲向浴室;关上门后,才发现所谓的浴室竟是如此
狭窄的一个小空间,一个光秃秃的灯泡吊在屋顶,一个洗脸架,上面钉着木板,排列漱口
杯、牙刷、牙膏、刮胡刀;中间悬着一面镜子,左下方挂看一排毛巾,墙角上竖了一个铝质
大盆,上方突出着的是水龙头,地面上湿漉漉的一大片水渍。
    接了一盆冷水放在盆架上后,才想起毛巾和洗面皂都在屋里忘了拿,想大声叫阿渔送过
来,或者自己回屋里去拿,待想到刚才的窘劲不觉意念全消,算了,只有将就着用肥皂洗洗
算了。
    凑近了镜子,里面映出一张描绘得十分细致的脸,高耸的贵妃髻额前一排细密的刘诲。
配红的面颊,一切都显得模糊而陌生,在许多色彩的堆积下,有一分杂乱,却也有几分难言
的调和及美感。想起早上在美容院,躺在化妆室里,由美容师一层层一笔笔地涂抹描绘,看
她那份专注的神情,不亚于一位艺术大师,正聚精会神地雕琢一样作品,一道道手续,一点
点着色,足足画了两个半小时,她才满意地结束。在众人的赞美之下,对镜自览,我惊异地
发现化妆术的奇妙,它几乎改变了一个人的容貌呢。
    在祝福和道谢声中,走出美容院,心中怀着一分忐忑,也有着无比的娇羞与喜悦,耽会
儿阿渔看了不知道会怎么样。
    走廊上,阿渔和小李正引颈以盼。新理的头发,光溜整齐地倒向两边,刮得发青的下
额,配上新做的西装,光鉴照人的皮鞋,从头到脚是新,真是名副其实的“新”郎。我们目
光接触的一刹那,彼此都读出了对方眼神中的那一抹讶异和不惯,迅速地收回视线,变得手
足无措起来。
    在照相馆里,足足折腾了三个小时,那位摄影先生似乎对拍结婚照有偏好,甚至怀着一
种膜拜的心情在进行。他不厌其烦地用各种角度试几十种姿态,一定要拍下他认为最美最富
于艺术感的相片。他说结婚是人生大事,结婚照更是一件具有纪念性和历史价值的东西,怎
么可以马虎行事?
    听来也有理,是不能马虎行事呀:何况我这张经过特殊处理的脸,一生就这么一回,若
是不留点影像以资纪念,多可惜!
    对着镜内的自己,做了最后巡礼,掬起一棒水洒向脸孔。哦!好凉。
    男生真差劲,一点也不懂女人的心。连半句夸奖的话都不会讲,还说什么调色板,哼!
真气人。
    拿起肥皂,使劲涂满一脸,在泡沫的堆磨中,我恢复了一张光沌沌的原来面目。
    胡乱地用冷水冲了下身子,冷得我宜打哆嗦。虽然是六月底的天气,冷水淋在身仍然有
着无比的寒意。一直到我回到屋里,仍然被那股寒意压迫着,禁不住地喊冷;尤其当我看到
阿渔已经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盖着松软软的凉被,好整以暇地瞅着我,不觉火冒三丈。走
过去一把揪起被子对他吼道:
    “看什么看,人家都快冷死了,你也不管!”
    “哟!哟!哟!哪有这么凶的新娘子嘛!厨房煤球炉上有一大锅热水,你自己不晓得
用,怪谁?”
    “怪你,当然怪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不帮我端过来?”
    “我……”他习惯性地搓鼻子,一脸窘相,“我不好意思,怕他们会笑我……”
    “哼!你就不怕我感冒!”
    “好啦!我的乖新娘,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来,我抱抱,包管马上暖起来。”
    “谁要你抱。讨厌!”我羞红了脸,挣着站起来。
    外面的灯都关了,大概各自回房休息了吧,整栋屋子落入沉静之中,阿渔熄灭了室内的
吊灯,只留下床前一个小小的光圈,露着暗红的色晕,衬托得他那双狭长的眼睛更亮、更
黑、更热,我避开他的视线,转过身看见那一对烛台。
    “阿渔,把火柴给我。”
    “干嘛?”
    “点上这一对龙风蜡烛啊!据说每对夫妻在结婚这天晚上都要点一对蜡烛,龙的那根是
丈夫,风的这根是太大,要是两根同时烧完,就表示夫妇白头偕老,要是其中有一根先烧尽
表示有一个人要先走,或是发生变化什么的。”
    “迷信!无稽之谈,乡下人才信这一套,你怎么也跟着起哄。”
    “我不管!我一定要点上,一定要!”
    “好,好,点上,点上,让我来。”阿渔拿起火柴,划着了,却不知从哪下手。“先点
哪一支呢?”
    “当然是龙烛罗!先生,先生,什么都是丈夫先嘛。”
    两条火焰跳了起来,越窜越高,映得脸孔发热。对着烛光,我合上双手,虔诚地祈祷
着:但愿我和阿渔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做一辈子思爱夫妻。
    “哇,洞房花烛夜原来是这般情景呀!”阿渔凑过来,偎着我的脸,咬着耳朵说:“新
娘子,你该知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呀!”
    “讨厌……”忽然一般热流横遍全身,脸孔发烫。我想挣脱箍在腰上的双手,却被他整
个拥进怀里,连翻带滚地跌向床心。
    “乖,你的脸好烫……”
    “你也一样。”
    “你的心跳得好快……”
    “你也是。”
    “我摸摸看是不是一样。”
    “不要嘛,人家……”我一溜钻进被子里,紧紧地裹住自己,一颗心骤然膨胀着,向体
外进挤了出来,胸膛象要裂开了似的,口干喉紧,仿佛着了火一般。
    就在同时,被底下伸进一双手,紧紧地摸住我,接着一个热烘烘的身体靠进来。
    一接触到他那热滚滚的嘴唇,便有一种兼有生气和电气的热流传到我身上,使得全身都
颤抖起来。我觉得自己象一个气泡,不断往上冒、往上升,又好象放在熔炉中烧炼的玻璃模
型,一点点在熔化,消失……
    夜深了,人静了。我偎在阿渔臂弯里,侧着脸凝视着他,灯光映照着那清晰突出的轮
廓,黑浓的双眉,深陷的眼窝形成一片阴影,挺直而饱满的鼻子下,是一张弧度优美的嘴,
实在太美了,我觉得心里有种异样的满足与快感,忍不住热泪盈眶。轻轻地替他拂去散落在
额前的黑发,小心地拭着沁出的汗水,心中溢满着无限柔情蜜意……忽地,一个念头掠过脑
际,我支起身子叫了一声:
    “阿渔!”
    “嗯?”他仍是闭着眼睛,声音中透着无限慵懒。
    “你是不是水手?”
    “我?我不是水手,是助理三副。”
    “船员是什么样?水手又是什么样呢?”
    “还不是跟普通人一样。”
    “是象电影里那些海盗呢,还是象那些满脸横肉喝酒玩女人的家伙?”
    “都不是!”
    “那是什么样,你告诉我嘛!”
    “乖太太,有什么话留着明天再讲吧,我困死了。”他拍拍我,不愿再谈下去。没多久
就传来细微的呼声。哼!他倒好,说睡就睡,真会享福。
    悄悄地翻过身来,打了个哈欠,真困,眼皮直有八千斤重,全身酸软,四肢乏力;是该
好好睡一会儿了,明天一早还要搭车南下旅行呢!
    眼皮才闭上,立刻又弹了开来,眼前象晃动着一盏走马灯,许多事都一幕幕转着闪着。
上船、水手、新娘、夫妻、家。酒筵中的情景,父母的容颜,宾客的笑语,朋友的祝福,交
杂地呈现着,一幕幕、一片片,象海水不断拍打的岩石,一阵阵冲激着。想到好久好久以前
的小事,又想着很久很久以后的种种,纠缠在一起,撕扯着,激战着,想要抓住它们仔细思
考一下,却是一个也抓不在……
    睡意越来越浓,朦胧中,我闭上了眼睛,进入梦境,又仿佛人还是醒着,脑子里的走马
灯依旧在转动着,转动着……早上醒来,仍然有着宿醉般的疲倦,睁开惺讼的睡眼,不觉吓
了一跳,顿时睡意全消,人整个地醒了过来。哟!怎么一夜之间天花板竟变得黑污污的两团?
    “这就是那一双龙凤花烛留下的后遗症。”阿渔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起来,笑嘻嘻地指
着烛台,又指指天花板说。
    “唉呀:不对!怎么有一根蜡烛还剩下两寸没烧就熄灭了?”我失声地叫了起来,一丝
不祥的念头迅速闪过脑际,很快地窜流开来,一阵昏眩,两股热流通上眼眶,一个踉跄跌坐
在床上,叫了一声“阿渔”,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了。
    “乖,阿乖,你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恍惚中阿渔轻摇着我,急促地说道:“你还
真相信那所谓的传说啊?平日看你蛮开朗、爽气的,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小心眼了?把夫妇
间的未来寄托在两根蜡烛上,不是太滑稽了?你呀!真是‘新人物,旧思想’,快别想了,
收拾收拾该出发了,今天是我们新生活开始的第一天,我要你带着笑容,来,看着我,笑一
下,嗯?”
    我定定地仰视着他,那深褐色的眼球中镶着一粒全黑的瞳仁,里面反映出一张哀愁的脸
孔,哪里象新娘子嘛!简直就是黄脸婆,才结婚第二天就这么难看,怎么可以?
    随着阿渔的手势,我靠在他胸前,静静地偎依着。想着小时候常听长辈们所说许多过年
时的禁忌和典故,其中有一次,我记得最清楚,年卅晚上不能摔交、跌倒、挨打或哭泣,否
则明年就会倒霉,偏偏八岁那年的大年夜,经过院子时我滑了一交,跌得并不重也不很疼;
要是在平时,我会站起来拍拍屁股了事,但是今天是除夕,今天摔了一交可大大的不妙呀!
想到它的严重性不觉“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哭声惊动了家人,也吓倒了自己,怎么我又
犯了另一个禁忌?越想越怕,越哭心里越毛躁,越觉得气闷,任妈妈亲友们怎么劝都化不开
我心里的结,哭到最后,连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收场,还差一点挨一顿屁股。过完年,早将这
码子事忘得一干二净,也不记得有什么厄运降临。
    这时我靠在阿渔肩头问道:
    “你会爱我多久,阿渔?”
    他握住了我的肩膀,用他那双坦白的、深沉而狭长的眼睛,正面注视着我回答道:
    “永久,永久,这辈子,下辈子,阿乖……”
    这句话由他嘴里说出来,竟有着特殊真切而永久的意味。我把他搂得紧紧的,用一颗跳
动的心告诉他我多么爱他,多么高兴,同时,也抚平了心中的皱摺。拉开窗帘,洒进满屋的
阳光,顿时室内显得光辉而明朗,连天花板上那两大块黑渍也谈了许多。



瓦锡兰6L20DF发动机油耗
04规则三副考废了
知道船名找所属船务公司,怎么找,船讯网里没查到
想请问下海运的船舶订购燃料油要提前多久?
二副证书到期更新
请问:有比较新的各地海事局的联系方式吗?



齿轮箱 救生和消防设备 预计抵达引航站
无论靠泊与否 港口租约 汽车专运船
无论到港与否 汽车卡车专运船 二船东
截补料 船舶速遣协议
合作 核心企业 波纹状的
药皮 可调浆传动 曲柄夹板
三月里的小雨,淅淅沥沥,连绵不断,象一位温柔多情的少女,在对情人诉说着她那缠绵无尽的思量。在这多情的雨中,我徜徉于宁静安祥的小巷,轻唱着《三月里的小雨》,雨伞轻轻地斜靠在肩上。
 
 

第 1 楼 回帖时间:2007-1-23 16:3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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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送君情泪

    在我尚未体味出婚姻生活美好之时,别离的阴影却已爬进了心田。
    旅行回来后,开始面对真正的生活。公公将家计大权郑重地交付给我这个毫无经验的新
媳妇。
    一切都显得杂乱而阴霾,真不知该从何处着手。这个家自从婆婆去世后,已经多年没有
主妇了,更缺少一份生气与欢笑,一切显得阴沉沉、冷冰冰的。房子是日据时代的旧屋,和
许多公家宿舍一样,年久老迈。客厅的榻榻米改换成地板,纸拉门也换了木门。虽然刚油漆
粉刷过,却仍然掩不住那份陈旧,真象老太婆涂粉——全浮在脸皮上。
    天井里的一棵大榕树,遮天蔽月,即使在大白天也要点灯。除了我们住的那间屋子由于
是后来搭出来的,光线比较好一点之外,其他三个房间,都是阴暗暗散发着一股湿霉味。
    客厅里是一套咖啡色皮沙发,配上金黄色的窗帘,倒也有几分活泼的气息。早上在市场
买了一大捧玫瑰花,蓬松地插在一个敞口瓶子里,整个屋里弥漫着夏季的新鲜和微带湿气的
清香。
    我一面拭擦着桌椅,一面想着一定要叫阿渔把天并里那棵大树砍掉一些枝叶,这样屋里
就不会这么暗了。
    一阵急促的电铃声刺入耳膜,心也象被扎了一下似的。这个门铃声音实在太尖锐了,赶
明儿个该换个音乐门铃,免得每回谁一撤铃,我就吓一跳。
    拉开门,正好和阿渔打了个照面,一颗心“咚!”地一下沉了下去。他那张原本长型的
脸孔,变得更长,上面象是浮着一层霜,又象在跟谁赌气似的,一言不发放脱了鞋,往沙发
上一坐,直愣愣地瞪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渔,你怎么了?”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来。
    他仍旧不吭一声,只转过头来瞅了我一眼,流露着痛苦的表情。
    “阿渔,你不是说要到船公司去吗?”
    “喂……”象是有什么苦痛在那里啮他,一迳把嘴巴绷得紧紧的。
    “公司的人怎么说?”一阵惊悸,我不由地抓住他的手,瞪大了眼睛说:“不会是要你
上船去吧?”
    他用力地握住我,痛苦地低下头去,在这一握之中,我已经知道了。那不可避免的一刻
终于来了,只是,未免太快了一点。
    “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公司方面希望在一个月到四十天之内。”
    “哦!……”
    我骤然地放开了手,瘫进沙发里,心头隐隐作痛,象猛然被螫了一下似的,麻丝丝的,
一点点向周身散开,眼前浮起一团雾气,四周都陷入白茫茫的一片。
    沉默象一张无形的网,罩住了整个空间,太阳不知什么时候由树叶缝隙中跳了进来,稀
稀落落地洒满了一地,我死命地盯住自己脚尖上的那一点光圈,心里已经感到远别的沉痛。
    直到耳边传来隔邻午间电视开播的声音,才惊醒了沉思中的我。侧过头,看见阿渔还是
刚才那个姿势坐着,嘴角下撇,象是受了什么委屈一般,又象是随时都会哭出来似的,不由
一阵心疼,萌生出太多的爱怜与不舍,我轻轻推推他道:
    “阿渔,别再想了,不是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吗?”
    不知哪来的一股力量忽然使我变得坚强起来。是为了隐藏自己的柔弱?还是不愿意看到
一个比我更软弱的男人?抑或是他那副无助凄惶的表情触发我母性的本能?还是我受不了心
爱的人受苦?来不及多分析,很快地有一种新的感情在成形,我疼爱地望着他道:“走,咱
们上外面吃饭,街上逛逛,下午去看场电影或是去跳舞,由你决定!”
    我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将胀在里面的泪水逼了回去,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到屋里,拿起
粉扑轻轻在脸上按着,涂上一层口红,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告诉自己,不要轻易让悲伤的情
绪击倒,如今你已经是一个妇人啦!
    匆匆换了件衣服,再出来时,用尽力气,投给阿渔一个温暖的微笑,终于他脸上的冰霜
渐渐化了,整个脸的线条也显得柔和起来,露出一脸稚气的纯真,直溜溜地对着我傻看。
    “走吧!我的丈夫。”我挽起他的手向玄关走去。
    尽管封得再密,压得再紧,那股离愁的酸楚仍旧盘恒在心头,总会那么出其不意地窜起
来,刺一下。就象一扇关不牢的窗户一样,任你怎么挡冷风也会钻进来。
    家里象安置着一颗定时炸弹,听着它滴滴答答响着,却无法让它停止,那份煎熬与无
奈,直比死了还难受,心里有如鼓了个大脓疱,不断发胀疼痛,却不敢去碰它,也不能切除
掉。
    日子一天天过去,公司不断催他启程。已经到了不能再拖的地步,终于,公司发出最后
通碟——八月一日搭机前往英国上船。
    晚上,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那两个黑渍,经过擦拭后几乎看不见了。屋里闷热,一
丝风都没有,汗水不断由颈子里冒着。这一阵子,阿渔一直很少开口,总是紧闭着嘴,用力
地将嘴唇扯成一条向下的弧线,满脸凝重,象化不开的浓雾,使他的脸看起来好严肃、好沉
重。
    饭后,他到公公屋里,父子俩谈了很久,回来后脸色虽然开朗一些,眉头却仍旧紧锁
着,我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又都缩了回来。
    他躺在床上,两只手压在脑后,仰着头也将视线投向天花板,用一种平稳中赂带急促的
口吻说道:
    “乖,你知道我上的是远洋油轮,船不回台湾。这一去订的是两年合同……”
    “嗯。”
    “你伯不怕?我是说,我走了之后你一个人?”
    “我……”
    “日子会很寂寞,很单调,很苦。不过我会常常给你写信的。”
    “唔……”
    “还有,这个家也要交给你了;爸爸年底就要退休,弟妹都还在念书,家的担子势必由
我们挑起来,你主内,我主外,我们一起努力好不好?”
    “好……”
    “我知道你能办到,也相信你能够做得很好,父亲对你也有信心,你一向比我行,对人
对事哪方面你都比我强。爸爸还说,你是个非常能干的女孩子,又聪明又灵巧。将来我们季
家的兴旺,就全要靠你了。”
    这些话象一串散落的珠子,骤然地洒落在心田,在我来不及仔细检视它们之时,已经散
得一身一地了。
    我行吗?我能够做得很好吗?这么重的一个担子,我挑得动、担得起吗?
    在一片迷惘之中,我着实对自己怀疑。
    近日来,我常常会对自己感到陌生。每一天部是一个新的日子,每天都在不断地学习、
成长;不断地在生活中自我更新,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好多,懂事了好多。这短短几十天的婚
姻生活中所历练到感受到体会到的,超过以往廿四年来的总和。
    以往我总是任由自己的感觉与情绪来支配自己,而现在虽然仍旧无法摆脱它们,却已经
能够控制到最低限度了。就如同此刻向自己承认我害怕是一回事,任由这种恐惧将我击败,
又是另一回事一样。
    爱默生曾说过:“做你所惧怕的事情,那你的惧怕心一定会消灭于无形的。”
    想着,想着,心中逐渐开朗起来,我仔细捡起心头那一粒粒珠子,结成一串轻抚着它
们,不再畏惧,不再怀疑,换成一种敢于接受未来的决心与信心。
    许久之后,阿渔支起身体,定定地俯视着我、眼睛中燃起了热情的火焰:
    “乖,还有一件顶顶重要的大事。”
    “什么?”
    “我们生个娃娃,好不好?”
    “讨厌……”
    一下子全身的血都涌上了脸,我伸出手去想捶他,却在半空中被截住了。我感觉他靠近
的面孔和呼出的热气,那双深褐色的眸子正一圈圈扩大模糊,中间那一汪小黑潭里发出灼热
的光芒,一下子,我又跌入潭底,载浮载沉地上下飘着、荡着……
    民国五十六年八月一日,距新婚一个月零十二天。
    我生命中一个永远难忘的日子——阿渔第一次上船。
    昨夜,翻腾了一夜,谁也没有睡意,这是我们共度最后的有晚,彼此悄声地诉说着,尽
量把声音放低,好象怕吓走了这剩下的一点儿时间,害怕会使黑夜走得更快一样。
    我们紧紧地挽抱在一起,哭着、鼓励着、爱着、安慰着,直到东方露出第一道晨曦时,
才朦胧地合上沉重的眼皮。
    飞机是中午十二点正。行李虽然两天前就收拾好,仍觉得不妥当,总好象少了些什么似
的,一遍遍检查,一次次翻开看,直把两个人忙出一身大汗。
    剩下的时向,两个人就这么痴傻傻地望着对方,仿佛要在这临别的片刻,将彼此的音容
影像印铸在心板上,作为日后回忆的资料一样。
    在动身的最后一刹那,阿渔把我拥进怀里,在一阵长久的拥抱中,什么话都不再讲了,
只是紧紧地搂着。
    到机场已经是十一点甘分了,在熙攘的人群中找到公司派来送机的王先生,只见他沉着
脸一派不耐烦地责备着:
    “怎么到现在才来?大家都来了,只等你一个人!”说着拿出护照和机票交到阿渔手
上,连推带催地把他们一行四人拥向检查室去,眼看阿渔的身影在人堆中消失,就要进入门
里,不觉发出一声沉痛的低呼,拔脚冲了过去,心象被撕裂了一般疼楚,不断地在狂喊着:
“阿渔,阿渔!不要走,你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个人,我好怕,我不要你走,我不
要……。”
    喉咙却发不出一丝丝声音,象是卡住了似的,挤不出半个字来。又热又干,又哑又涩,
一阵热流猛地塞满了眼眶。
    那一边阿渔正在一群人中频频回头,脸胀得红红的,嘴巴抿得紧紧的,象是极力在控制
住内心的波动与挣扎。在最后一次回顾中,他的眼圈红了,眼睛上蒙着—层透明的莹光。泪
眼相对,仿佛整个宇宙都注视在这一点之中,这刹那的注视形成了无尽的永恒,永远地固定
在我的记忆里。
    在送机坪上,我一直注视着心爱的阿渔小小的身影登上飞机,随后引擎转动,那只银灰
色的大鸟展翅飞起,留下一缕轻烟,插入蓝蓝的天空。
    它越飞越高,渐渐地模糊变小,终于消失在人们尽管凝眸注视也捕捉不到的范围里,眼
睛已经昏乱起来,再也看不到了,它完完全全地飞上天空,飞向另一个方向去了。它载走了
我的阿渔,也载走了我的心,我整个的灵魂。
三月里的小雨,淅淅沥沥,连绵不断,象一位温柔多情的少女,在对情人诉说着她那缠绵无尽的思量。在这多情的雨中,我徜徉于宁静安祥的小巷,轻唱着《三月里的小雨》,雨伞轻轻地斜靠在肩上。
 
 

第 2 楼 回帖时间:2007-1-23 16:3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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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爱心

    记得许久以前,阿渔曾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看巧不巧,你家专我海专,将来结
了婚,我上船你管家,各得其所,学以致用,多好,多美满?”
    当时,我笑他脸比城墙厚,没想到一语竟成真,铸定了今后的生活模式。
    在学校里,我念的是家政科。三年来学了许多家庭管理、家庭经济、食品营养、儿童心
理,每次考试都拿很高的分数,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但那毕竟都是些理论、方法,一些抽象
的讨论;生活本身却是活动而多变的。
    实际上来讲,大多数人在理论上能接受的,却不一定能在日常生活上接受。因为人性本
身就是一门最难学最难懂的大学问。
    在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新环境中,该如何培养建立起彼此的感情呢?今后要怎么样和阿
渔的家人相处呢?我又该如何来“管”这个家呢?
    打从阿渔走后,多日来,我一直在苦思着这些现实而切身的问题,我清楚地知道,在往
后的日子里,这一切都必须靠自己去努力,没有谁可以帮助我,也不会有谁告诉我该怎么
做,不由得心中充满了一种未知的恐惧,思想也不断地在彷徨的迷宫里打转。
    我把自己关在屋里,大半时间都沉浸在回忆之中,再不就趴在床上哭泣,或者是对着结
婚照片发愣,我不敢也不愿意多去接近公公、小叔和小姑,他们也不来打扰我,家里显得冷
清、空洞、阴沉。
    这一天午后,我独自坐在客厅发呆,脑子里尽是些不成型的思维,东一条、西一片的连
接不起来,当我的视线无意中落到矮柜上那两颗由阿渔亲手绘制成的红心时,突然眼前一
亮,闪过一道白光,汇成一股思流,引出一个概念——
    “爱心”!
    在这当儿,我竟忘了心里的疼痛与迷惘,只觉深深领略到一种宁静与和平,霎那之间,
积压在心头的恐惧飞散了,迷失感隐退了,剩下的只有一种希望,一个明亮的新观念象慧星
般地掠过了我的脑子。
    对!就是“爱心”,只要我怀有一颗爱心,抱着“爱屋及乌”的心理来接纳别人,对待
别人,还有什么难的,还有什么可怕的?对啊!何不就从今天开始?我该收起堆在脸上的愁
云惨雾,换上一些亲切的笑靥。
    日子总是要过的,既然生活在一个屋檐之下,与其陷在灰暗的沉闷中痛苦;为何不快快
乐乐的等下去?时间本身都是一点点往前挪,要怎么样来度过,全在于自己的决定了。
    晚上,特意烧了几样精致的小菜,挂着满脸的笑意,在全家人惊愕中愉快地吃完了晚饭。
    饭后,小叔自告奋勇地要洗碗,小姑也帮着收拾桌子、切水果,大伙在忙碌中,第一次
有一家人的感觉,无形中距离拉近了许多。看来只要肯做、肯努力,要获得家人的心是不会
太困难的。
    沏上两杯浓茶,先端给公公一杯,一块儿坐下来看电视,不一会儿小叔小姑都加入欣
赏,边谈边看,一直到节目收播,才各自回房睡觉。
    这是从阿渔走后,睡得最沉最香的一个夜晚。
三月里的小雨,淅淅沥沥,连绵不断,象一位温柔多情的少女,在对情人诉说着她那缠绵无尽的思量。在这多情的雨中,我徜徉于宁静安祥的小巷,轻唱着《三月里的小雨》,雨伞轻轻地斜靠在肩上。
 
 

第 3 楼 回帖时间:2007-1-23 16:3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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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情书一封

乖妻:
    飞过千重山,越过万重水,终于在八月二号下午五时到达英国。经过十七八个钟头的飞
行,横过半个地球,加上时间差距,弄得人晕头转向,着陆后虽然两只脚踏在地上,却还象
在腾云驾雾一样。
    到了英国后,又坐了两小时国内飞机,再转汽车。行行重行行后才到了船停泊的港口,
“Immingham”,登上船时已经是夜幕低垂万家灯火时候。
    船很大,有四万吨,装运液体硫磺,由墨西哥的“Coatzacoalcos”到英国
“Immingham”或英国“Tampa”航程大约来回一个月,要是跑美国就只有一星期,所以我希
望常跑美国,这样水路短,收信的机会多,乖,你一定要常常给我写信喔!
    这么大一条船,全船却不到四十个人,记得新婚那天你问我是不是水手,现在让我告诉
你;在职业上,一般人对海上工作人员通称为“水手”。一条现代化的商舶客轮或油轮上,
在职位职务方面有着很明确的分类,就拿我们这条“伟伯轮”来讲、舱面部分有船长、大
副、一副、二副、二副和我——助理二副六个“Officer”。机舱部分则有轮机长、大管
轮、二管轮、二管轮、助理二管五个“Officer”,其余有服务生二人、厨师二人,水手四
人,舵工六人,加油三入,帮蒲匠二人。铜匠、电匠各一人,下手二人。在舱面部分全部
“Officer”中,我的官最小,权最少,工作最累,几乎和水手差不多。
    船长处周.五十多岁,满脸风霜,长年的海上生涯使他看起来有如深奥而神秘的海洋一
样,有令人难以捉摸的表情,大副是前几届学长,对我这个初上船的小老弟十分照顾,一副
是海军退伍的军官,二副三副都是校友、显得挺和气。大副关照一些事情,并且分派我跟二
副四到八点的班,要我多学多看,他说船上没什么大学问、只要自己肯学,用不了多久,就
会应付裕如了。今后一切只有靠自己,务必在短时内把船上的事情弄清楚,绝不能在多位学
长面前丢脸,也不能辜负乖妻对我的期望呀!
    乖,我的阿乖,想你,想得心疼,桌子上放着我俩的相片、每天都对着里面的你喃喃自
语,睡觉前更不停地低唤着你的名字,乖,你听见没有了?一闭上眼就出现乖的影子,你那
羞人答答无限娇媚的模样,你的笑,你的嗔,你的万种柔情都令我心神荡漾,爱之若狂!想
想要等两年七百多个日子那么久之后才能见面.真叫人急得发毛,真想不顾一切跑回去,不
要干这鬼行业,简直在折磨人嘛:可是想到现实和未来,又只有在叹息中无奈地忍了下来,
也许这就是人生,你必须付出一些代价之后,才能得到什么,才能体会到什么吧!
    家中一切可好?十分挂念。把整个家交给你实在过意不去,这对你来讲,可能是很重的
一个担子,还盼你看在我的份上勉力为之。你知道家里自从母亲五年前去世后,即长期陷落
于冷清凄苦之中,在这之前.由于她长年卧病在床情况一直不好,为了看病,用尽了家中微
薄的积蓄,父亲四处借债,多方求医,都没能内死神手中将母亲拉回来。一口薄棺中躺着被
病魔折磨得变了型的母亲,显得那般瘦小、那般憔悴,那般凄凉。我哀叹母亲的死,也哀叹
她一生的艰辛际遇,在下意识里对父亲产生了几分怨怒,做为一个男人,一个丈夫,竟无能
力给妻子过安适的日子,让贫病一点点侵蚀着生命,在它们的压迫下提前走下人生的舞台,
同时我也深感内疚,身为长子的我,竞没能分组家计,也没能在母亲有生之年尽一份孝道。
出殡那天,望着棺木入土的一刻,我向自己许下心愿,从今以后我一定要尽力工作、赚钱,
换取较高的酬劳,不惜付一切,使自己妻儿生活不虞匮乏。我恨贫穷,每当我想到母亲时,
总会浮现出一张愁苦无告的脸,满头枯乱如草的头发,一双细瘦如柴的手,颤抖着对我说:
“渔儿,要争气啊!”心里总有刀割般的痛楚。
    母亲死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完全不能自持,心绪大乱,不想念书,功课一落千丈,
甚至想停学去找工作,要不是刘老师鼓励开导,可能会放弃即将拿到的高中文凭,更别谈进
大学了。那位刘老师对我助益真不少,他实在是一位了不起的好老师,守在教育的岗位上,
默默地奉献自己,指引迷途的青年。听说最近患风湿,身体不大好,有空时,替我去看看他
好吗?
    你手边的钱还够用吗?从下月起每个月底公司会寄通知给你去领家汇,目前助理三副月
薪是美金一百五十元,走之前预借了一个月薪水,分两个月扣还,所以头两个月只能领七十
五元。
    这次为了我结婚,父亲特别召开了一个贰千元的会,以后除去家用开支外,还要支付会
钱,我已经向父亲讲过,上船后家用全部由我来负担,这样一来家用方面可能十分桔据,只
有多委屈你了。等一年后还清会钱,就可以开始储蓄,而我的职位在两年之内一定会升,待
遇也会多,说不定公司还会加薪,相信两年后回来,我们会有一小笔属于自己的钱呢!
    乖,心爱的乖妻,想我不?可别太难过哟,心里不舒服时,多想想我们的未来,人活着
常常是为了一个目标,一个希望。我自认是个平凡的人,不敢谈什么“救国救民”伟大抱
负,只希望站在自己岗位上,尽一己之力,做好我份内的事,建立一个幸福的家,和一个爱
我的乖太太携手走向人生大道。
    对了!若是有我要当爸爸的好消息,一定要第一个告诉我哦!
    这封信是分日分段写的,思想文路都不太连贯,看起来可能很零乱,完全是想到哪写到
哪,主要都是在向你倾吐我内心的一些感触,盼你能体会、了解。

                                爱你的丈夫          阿渔上
    ------------------
三月里的小雨,淅淅沥沥,连绵不断,象一位温柔多情的少女,在对情人诉说着她那缠绵无尽的思量。在这多情的雨中,我徜徉于宁静安祥的小巷,轻唱着《三月里的小雨》,雨伞轻轻地斜靠在肩上。
 
 

第 4 楼 回帖时间:2007-1-23 16:3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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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出洋相

    早上买菜回来,老远望见家门口站了个男人,身材高大,有点象小李。咦?他怎么还没
走?
    走近一看,可不真是小李,他笑着过来,替我提去菜篮,说着:
    “我等了你好一会儿了。”
    小李说话声音很高,有点象女声,和他的体型、块头部不相称,要是单听他讲话,一定
以为是个纤细、瘦小、赂带娘娘腔的男生,绝不会相信那是出自一个又高又壮又黑的男生口
里。他的声音平常就有点尖,一遇到紧张激动时,更会提高八度,有点象鸟叫;在学校里不
知谁给他取个外号叫“老黄莺”,他最恨别人当面叫他这个封号,为了这件事,他还和阿渔
打了一架。
    他原来比阿渔高一班,别的同学都升大二,唯独他老兄“联庄”,又念大一,在新班上
他总以老大哥自居,吆五喝六,把一些“新鲜人”唬得团团转,偏偏阿渔不吃他那套,叫他
觉得罩不住,心里已经老大不舒服了,有一回阿渔当着大家面前喊出他的外号,让他觉得脸
上无光下不了台,恼羞成怒,向阿渔正式下挑战书,到学校后面空地上一决胜负。他本来是
想杀阿渔锐气,让他以后放聪明点,好维持自己在班上的威风,哪晓得碰上阿渔这个“死硬
派”,不但接受挑战,而且出手凶猛毫不退缩,几回合下来,小李一点也没占到便宜、到最
后他服了阿渔的“拗、硬、强”,阿渔也领会到他.本性的“诚、厚、实”,两个人不打不
相识,从此成为“莫逆之交。”
    我把菜篮放进厨房,替他倒了一杯冷开水,在他对面坐下来。
    “你什么时候上船?快了吧?”我问道。
    “上船?嘿!甭提啦!连船的边都没摸到,坐了两趟飞机,出足了洋相就回来了!”他
尖锐的声音,配上夸张的表情、激动的语态,使他整个脸孔显露出一种特有的滑稽表情,我
想笑,却强忍了下来。
    “是怎么回事?”
    “唉!说起来啊,真是臭到印度国,鲜到太平洋了!”
    “哦?这么精彩,说来听听。”
    “好吧!咱们是老朋友,不怕你笑话。”他双手一摊,耸耸肩膀,自己掏出烟抽取一根
点上,用力吸了一大口,在烟雾袅袅中,说出了自己的故事。
    “上个月初接到公司通知,要我继阿渔之后上船服务,同样是坐飞机到停泊港去,可是
我去的地点是意大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港。公司看我是大学生,长得又人高马大,想来一
个人独行该不成问题,我也自拍胸脯保证。当时根本没想那么多,反正到了机场,当地代理
行自会有人来接,安排一切,何足多虑?于是欢欢喜喜的准备行李,爸爸为了送我,还特地
请了假由凤山赶到台北。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上船,心里真是乱紧张、乱
兴奋的!
    “坐了十几个钟头飞机才到意大利,步下飞机,哇!简直象刘姥姥进大观园嘛!机场之
大、人之多,看得我两眼发花,一时间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由检查室出来,真不知该往哪
儿走,连个出口都找不到,想请问别人,看看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根本搭不上边,急得我全
身发痒,真有点象身入番邦似的恐怖又焦急。东闯西试了半天,总算摸到大门,四下张望看
看有没有人来接我。
    “到这时候,我才想起临走前公司的人曾写了一个地址和电话号码给我,说是万一接机
的人没来,可以打电话过去联络,或是自己坐计程车直接去;赶忙掏口袋找那张纸条,越急
手越不听使唤,翻遍全身口袋,就是找不着,也不知是忘记带了,还是掏东西时掏丢了。这
一吓,可非同小可,这不象上学忘了带车票或是出门没带钱,这是在离家十万八千里的异地
呀!
    “好多洋人都好奇地围过来看,指手划脚地不知在说些什么,当时要是有了洞我真会钻
进去的。
    “好啦!地址找不到,只有等人来认我了。我想我凭这张黄面孔就是最好的招牌,代理
行的人一定会看到我,于是我开始在机场门口四处徘徊,为了怕错过任何一个可能,我不敢
走开半步,虽然早已饥肠辘辘,也只有咽口水忍下去。由中午走到下午,迎来黄昏送走晚
霞,眼看机场的人越来越少,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员也分队下班走了,我的两腿酸软无比,腹
内饥饿难当,只有在候机室椅子上坐下,既累又困又饿,坐下没多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又等了一上午,依旧没人理我,这时心里真是凉得厉害,总不能一直这样痴痴
地等下去呀!考虑再三,终于鼓起勇气走向服务台,向一位看来和气的小姐笑笑,用结结巴
巴的英语向她打听船公司的地址,那个外国奶看着我只是笑,一脸困惑的笑,我拼命比划找
出脑子里可用的字汇,她依旧摇头耸肩望我笑,最后她大概看我抓耳挠腮的样子怪可怜的,
示意要我别走,转过身请出一位男士,我赶忙再说一遍,并且在纸上画了条大船,这回总算
有人懂了我的意思,我还没来得及庆幸,只见他又摇着头说他很抱歉,不知道。哇!赛:我
差点没昏过去!”
    他的脸胀得通红,映衬得那双眼睛闪闪发光,虽然他外表又高又壮,却不十分吸引人。
浓眉、大眼、宽鼻阔嘴、高额,眼睛微突,标准的国字脸,有一种坦白、认真的表情,笑口
常开,天生的乐天派。
    我起初不明白,象他和阿渔这样两个无论在外型、个性、嗜好都迥然不同的人,怎么会
成为好朋友,后来处久了,才慢慢发现他本身有一种独特的吸引入的气质,一种能激发人向
上,给人信心勇气的无形力量,加上他乐观豪爽的个性,让人觉得跟他在一起会变得开朗、
愉快,仿佛天下根本没什么值得你担心的事一般,和阿渔那内向、阴沉、多感的个性全然不
同。每回他总是对阿渔说:“你看看你,整天都苦脸兮兮的,象有什么人跟你过不去似的,
告诉你:天塌下来,还有我这个大个儿顶着,压不到你头上,愁什么?”
    想不到他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大个儿,也有要昏过去的时候,我瞅着他期待着更精彩的
故事。
    “妈的!就是真昏过去又有什么用?”他狠狠吸了口烟,连那不雅的口头语也溜出了
口,喝了口开水,他继续说着。
    “我只好又坐回椅子上苦等,嘿:那味道可真不好受,人来人往,就是没谁来理你,简
直象独个人困在孤岛上,挨了一上午,我实在饿得发昏,还是先买两块三明治填肚了,再次
坐回椅子上时,只见早上跟我讲话的那个男人不断向我招手,示意要我过去,原来他要看我
护照问我打哪儿来,我赶忙拿出来送到他眼前,他看了一会儿,又拿去给另一个象主管的人
看,两个人不停地比划研商,又不停地打量我、最后他走过来把护照还给我,并且附了一张
机票,在那个爱笑的外国妞带引下,把我给送上了飞机,等我坐定了,才想起怎么没问问人
家,我这是往哪儿去啊!拿出机票一看,竟然是回台湾——台北。我想叫,想喊,想下去,
告诉他们不对,都由不得自己,飞机已经在半空中了!也罢!回去就回去,总比一个人呆在
机场空等要好。等了那么久,也实在够受的,身心两方面都十分疲倦,所以没多一会儿,我
就呼呼大唾,到香港换了飞机,大吃一顿,就回到老家了!妈的!真臭!到公司去被当作笑
柄,回家又被我老爸训一顿,真他妈的!……”
    讲完了,他的情绪也跟着稳定下来,就象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脸上又露出清新愉快的
表情。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转变了话题。
    “阿渔有信来吗?”
    “有,不多。”
    “刚上船一定很忙,而且船不靠岸也没办法寄信,在国外总不能象在台湾,一天一封,
全是限时专送!”
    听了他的话,我不觉羞红了脸,心里涌起一阵阵甜蜜的温馨。阿渔当兵那年,他俩都分
发到高雄旗津同一单位。第一次分开那么远,简直比世界末日还可怕,仿佛一下子由赤道转
到北极一样,又冷又怕,每天除了等信想他之外,没有一点心思做任何事,惠如笑我是七魂
走了六魂半,整天连那半魂都守不住、只怕哪一天连心也罢了。小李看阿渔那副样子更生
气,说他简直不象男子汉。每到星期六都搭夜车回台北,星期天晚上再乘十一点的夜车回高
雄,赶早点名。直把个小李气得猛叹气!
    他怎会了解到爱的力量?他又怎能体会到对我们来讲这一天的相聚有多大的意义?别说
坐火车,就是坐牛车、走路、也挡不住相见的欲望呀!那种急切的渴盼,那种幸福的感觉,
那种两者似乎融合在一起,分不出谁是谁的整体感,那份快乐,那份狂热,又岂是局外人所
能了解的?即使在此刻,当我回忆到那些往事,心里仍然有太多的幸福圆满感,以致小李站
起来都没注意到。
    “我要走了,还要到公司去一趟。”
    “哦,怎么,又要上船?”
    “不是‘又要’,是‘才要’上船。”
    “上哪儿?”
    “还是上次同一地点同一条船。”
    “这次不会又被送回来了吧?”
    “别臭我了!上回实在是不巧,飞机误点,比原定日子晚了一天,阴错阳差才会出那么
大的丑。”
    “有没有去找惠如?”我转变话题问他。惠如是我多年好友,人漂亮,个性活泼,具有
现代感,在婚礼上请她当伴娘,就是有意撮合她和小李,不知道他们进展如何。
    “没有,我……”想不到小李那么大个儿竞会羞红脸了,平常挺豪爽的他,一提到女生
就变脑腆不自在,真好玩。
    “怎么不去?追女孩没勇气怎么行?”
    “我……算了,还是上船第一,省得牵肠挂肚,象阿渔……”说到这里,他忽然警觉地
收住了口,歉疚地看看我。
    “有人记挂着,也是一种幸福呀!”我毫不为意地笑笑。
    “是啊!我就没这个福气,好了!我真该走了。”
    送他到门口,临行前,他转过来一脸郑重地望着我说:“心仪,你一定要常给阿渔写
信,多鼓励他。我对他最了解,他是个外表坚硬内心软弱的人,他需要你,比任何丈夫都强
烈、深刻!”
    “我知道……”
    “走之前我会再来看你,自己多保重。”
    “嗯。”
    “再见,季太大。”
    “再见,李力强。”
三月里的小雨,淅淅沥沥,连绵不断,象一位温柔多情的少女,在对情人诉说着她那缠绵无尽的思量。在这多情的雨中,我徜徉于宁静安祥的小巷,轻唱着《三月里的小雨》,雨伞轻轻地斜靠在肩上。
 
 

第 5 楼 回帖时间:2007-1-23 16:3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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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灾情惨重

    家里那台老爷电视机昨天又“回娘家”大修。
    报纸上说有一个轻度台风在本省东北部近似滞留,动向不明,可能转向,也可能变成中
度台风,请大家随时注意收听广播及电视。
    我看看气象图,似乎离台风的中心还远得很,而且外面艳阳高照,万里无云,哪象是有
台风的样子嘛?
    收拾好房间,照例提着菜篮去买菜。是该买台冰箱的,省得天天跑菜市场,当初只晓得
去度蜜月贪玩,不知道过日子节省,如今每天顶着大太阳到脏乱的市场去挤,真是既浪费时
间又累人,唉!等把会钱还清了,好歹先买台小一点的冰箱来用。想想那至少要一年以后的
事,又不免觉得泄气沮丧。
    午睡醒来,看看天空还是一片蔚蓝,心想台风八成是转向了,就没在意也没做任何准备。
    入夜后,情形开始变了,先是急雨如注,一阵阵冲击着门窗,接着风也吹起,呼啸而
过,来势十分诡异,在夜幕的笼罩下,夹着阵阵幽幽的怪声,听来令人不寒而栗,陈旧的老
屋,禁不住猛烈的雨势,多处开始漏水,家里能用的盆捅都搬了出来,大大小小的排了一地。
    公公一早去上班,到这会儿还没回来,大概又到朋友家摸上了。两个小叔,一个和同学
去旅行,一个远在空军官校,家里只有我和念高二的小姑子兰。
    她是季家唯一的女孩,又正值绮年玉貌的青春年华,应该象一朵迎着朝阳的玫瑰,但是
她给人的感觉却有如早凋的雏兰一般萎缩沉郁,十七岁的她,有着卅岁妇人的忧愁和不胜负
荷的沉重。
    她秀丽的椭圆形的脸,和那一双细长而妩媚的凤眼,完全传自她母亲,即连她敏感、多
疑、温柔中又带执拗的脾气都完全承自母亲。公公常说子兰简直是母亲的化身,也正因为这
样,在无形当中,公公把对妻子的爱与歉疚,全部地转移到女儿身上,变成一种没道理的溺
爱,一种近乎作贱的惯宠,造成了她予取予求无理取闹的意态,但这一切并没能使一个十七
岁的少女得到快乐,也没能补偿她在母爱方面的缺陷;她变得孤僻、乖戾、执彻,仿佛心中
有一团无法消灭的恨在啮啃着她,搅动着她,使她永远远离快乐,使她拒绝每一个想接近她
的人。有好几次,我试着去接近她,想启开她紧闭的心扉,都遭到排拒,她那双细长的眼睛
笔直地望着你,象两道寒光,一脸冷峻,有如腊月的冰霜,逼得人由心底发寒;这到底是一
个怎么样的女孩子呢?
    十点半,公公依然没回来。风势却越来越大。
    天井中那棵老榕树发狂般地颤抖着,门窗吱咯作声,好象禁不住风力的吹打,每一处关
节都嘎嘎地搓磨着。
    电灯忽然灭了,顿时屋里一片黝黑,一阵闪电划过,有如鬼魅般地张牙舞爪。
    记得抽屉还剩有几支蜡烛,摸黑地翻了半天才找到,手抖得好厉害,心里又伯又急,根
本无法划火柴,我狠狠地跟自己发脾气,命令自己一定要镇定下来。深深吸一口气之后再划
火柴,一团微弱的火光燃了起来,我小心地用手围着,往小姑的房间走去。
    门是关的,我轻敲两下,没反应,只好轻声叫着:“子兰,子兰,你开开门,我给你送
蜡烛来了。”
    看看没反应,我只有自己拉开门侧身进去。
    她蜷缩在床上,用一条大毛巾紧紧地裹住自己,另一手紧抓着枕头。在烛光映照下,我
觉得她瘦小的身体在微微打哆哼,眼角边有两行泪水。看到我,她立刻警觉地坐起来,迅速
地拭去泪珠,又套上那惯有的面具,充满敌意地瞪着我,在一瞥之间,我发现她眼中充满了
惊惧和极力掩饰的挣扎。
    我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心里一阵爱怜与抽痛,很想伸手去拉她,告诉她我真愿意和她做
朋友,告诉她我对她的关心。
    可是我什么也没做,只有静静地坐着,说什么都似乎是多余的,我所企望的是心灵的沟
通,而不是形式上的慰藉,语言在多半时候是有它的作用和功效,但是在某些时候却是多余
的不必要的。
    我们在沉默中相对,一股友情的温暖逐渐在滋长,慢慢地,起于极度惊恐的子兰开始哭
泣,小声地、压抑地吸泣着,我用力按着她削瘦的肩膀,安静地坐在她身边,陪她——满怀
关切地。让她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是在爱她、关心她;愿意为她分担一切。
    她哭了很久,她的吸泣和窗外的风雨声交织在一起;最后竟哭着睡着了。我小心地替她
盖好薄被,将蜡烛留在桌上,轻俏俏地退出来回到自己房里。
    躺在床上,禁不住也抓起枕头,紧紧抱在怀里。
    窗外的狂风暴雨,象要毁灭整个世界一般席卷着大地,在风势不断推送之下,仿佛整个
房子都要被拆散一般,屋前那块石棉瓦挡雨板被吹得四分五裂,到处飞落,发出剧烈的破碎
声,我用力地捂住耳朵,死劲咬着枕角。一遍遍在心底叫着阿渔,想着他,渴望着他的拥
抱……直到倦意完全征服了我,才朦胧睡去。
    第二天醒来,依旧风声贯耳。
    院子里七横八竖的树枝瓦片,堆得满坑满谷,狼藉不堪,一片暴风雨后的零乱。
    雨倒是小了许多,我想起外面那些盆盆桶捅,接了一夜的水,可能早都溢了出来流得满
地都是了呢!
    推开房门,意外地看到客厅里一片洁净,所有的容器都不见了,地板、桌于全擦过,显
得很光亮,正在诧异时,于兰房间门开了,闪过一个羞怯而友善的笑容,在我还来不及整个
捕捉住时,又以同样的速度缩了回去。刹时间,我明白了一切,走过去在门外轻柔而诚恳地
说了声:“子兰,谢谢你!”
    许久之后,里面传出轻微的声音说着:
    “哥哥他们房间里很糟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糟糕2岂止糟糕,简直是惨不忍睹!
    屋顶的瓦被掀去了一半,天花板禁不住雨水的拍打,象五马分尸般地被扯成一片片,床
上的被褥,桌上和桌子上的书,全象淹过的菜渍般变了形,地板上铺着一层泥沙、树叶、碎
石的综合地毯,整个房间几乎找不出一寸干爽的净土,真是“体无完肤”呀!
    看了真是呕得发慌,就有如面对一大堆乱线,不知该从哪里找出头来一般的叫人心焦、
烦乱。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整理得大略有个样子,我已经累得气喘不已,望着满院子的脏
乱,更加深了倦意和厌憎,都是台风惹的祸!
    有人按电铃,大概是公公回来了。
    门开处出现的竟是住在隔壁的阿雄,一个二十岁高三的男学生。
    “李姐姐,我过来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没有?”
    他有一张俊秀的脸扎,上面呈现着忠厚、纯真的自然神态。常常过来找阿渔的二弟子成
聊天下棋,在有意无意间,他时时流露出对于兰的关切与注意,慢慢地,我发现他竟然对子
兰有一份“纯纯的爱”,只是他不敢表露,也不善于表达。
    “嗯,我看,你实在该早一点来。”我开玩笑地对他说,若是他早一步来,我.不就省
不少事了吗:
    “……”小男生窘得不知如何是好。
    “别介意,我跟你说着玩儿的。我们家没什么,只有子成他们兄弟住的那间比较严重一
点,屋顶的瓦片给吹掉了好多。”
    “我家也是。哦,对了,刚才妈叫我到屋顶上把瓦片先排好,暂时挡挡雨,过几天再找
人来修。我帮你们家也弄上好不好?”他热心地望着我。
    “不用了,太麻烦你了,我们家的房子旧,恐怕吃不住你踩,而且家里也没有材料。”
    “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我会小心的。材料家里还有剩,我这就回去拿,马上来,马
上来。”
    没多一会儿,他就兴匆匆地架着梯子提着工具转回来,又跑回去棒了两垛黑灰色的瓦
片,我看他进进出出时,总会不自觉地往子兰房间瞄一眼,脸上有一丝失望的阴影掠过,但
很快的就消失掉。他仍然兴致勃勃地爬上梯子,我在底下紧紧扶着梯子,仰起脸不断叮嘱着
他。
    “小心点,可能很滑,木头也不挺牢实的,小心点踩。”
    “你放心好了,李姐姐。”
    我怎么放心得下?他那么大的个子踩在屋顶上,而顶上的木架久己腐蚀,加上一夜的风
吹雨打,还不知禁不禁得住他呢!
    想时迟,那时快,只听见“轰隆”一声巨响,接着“叭达”一个沉重的落地声,我惊慌
地跑进来,只见阿雄跌坐在瓦砾沙土之中。一只手按着右脚踝,看他样子好象很痛苦。
    “怎么样?要不要紧,摔伤了没有?”我急着问他。
    “没关系,没关系……真抱歉,我……”汗珠不断由他脸上冒出来。面色惨白怪吓人的。
    “先别说这些。我扶你起来,能不能走?试试看。”
    我用力架着他站起来,他强撑着往外走,在门口又停了下来,象在期待什么,叹了口气
之后,才一拐一拐地走回家去。
    那间费力整理出来的房间,再度沦入万劫不复之地了!而且屋顶开了个天窗,比原先情
况更糟了呢!
    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肚子饿得厉害,还是先到前面杂货店看看买点吃的回来。
    一出门,伞就被整个吹翻转过来,根本没法打,冲到杂货店真比走十公里山路还辛苦,
真累!
    平日货物齐全的小店,今天怎么忽然变空旷起来了?那一大堆摆生力面的柜橱全空了,
我不解地问老板,他说早就卖光了,昨天下午就有人来买,晚上电视新闻后,更是生意兴
隆,把存货全抢光了。
    转向面包店,更是吓一大跳,店里象遭抢劫过一般的空荡荡。昨天做的面包早卖光了,
今天停电,烤箱不能用,只剩下一点饼干,要不要随你!
    近黄昏时,水龙头开始滴出浑浊的黄水,接了一茶壶,先烧点开水沏杯茶,没东西吃还
不要紧,没茶喝可实在难过。
    想打开炉门时,才发现煤球炉内的火全熄了。
    这下可好,想重新引燃一个煤球,要一大堆木材,烧上三十分钟左右才能用,如今到处
一片湿淋淋,木头存量又不多,还真难办呢。
    找出一大堆旧报纸揉成一团放在炉子里点燃,再投进几根小木片,一瞬间,浓烟升起,
呛得我往后退,遏得眼泪直流。很快地报纸就烧光了,留下一堆灰烬,木片却只薰黑了一
点,又揉了一团纸塞进去,刚要划火柴,只听背后传来子兰怯生生的声音说道:“我来。”
并接过我手里的火柴。
    我用发红的眼睛,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在她点着报纸时,我配合火势,轻轻地放下木
片,一面不停地扇动着。
    烟很多,薰得人睁不开眼睛。在烟雾笼罩之下,我接触到一股试探而友善的眼波,很快
地捕捉住,并且温柔地看着她。
    在一长阵对望之中,我们彼此读出了对方内心的喜悦与关怀,发出了会心的微笑。
    ------------------
三月里的小雨,淅淅沥沥,连绵不断,象一位温柔多情的少女,在对情人诉说着她那缠绵无尽的思量。在这多情的雨中,我徜徉于宁静安祥的小巷,轻唱着《三月里的小雨》,雨伞轻轻地斜靠在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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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杜鹃窝里的青春

    一连下了几天雨,到处都湿湿粘粘的,真烦。
    好容易放了晴,赶快把晾了几天的衣服移出来吹吹风,晒点太阳。
    手里拿着竹竿,冷不防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嗨!新娘子!”
    “是你呀!惠如,吓了我一跳。”
    “门没关,我就自己进来了。”
    我把竹竿架好,笑吟吟地打量着这位美丽的不速之客。她今天穿了一身艳黄,在太阳光
下闪动着青春的风采,披肩的长发,慧黠灵活的大眼睛,永远洋溢着生命的活力,仿佛每一
刻都是骚动不宁,时时都在捕捉什么似的;她的眼光很锋利、很聪明,象是什么都懂,可是
脸上硬装着一副天真娇憨的模样。
    “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人来疯!”她耸耸肩膀,两条修得细细的眉毛往上挑起,一派潇洒自如的样子。
    “疯什么?来,说给我听听。”
    拉着她在沙发里坐下。不管怎么讲,好友来访,总是件令人高兴的事。
    “心仪,你耽得住?”她声音很轻,含试探的意味。
    我愣了一下之后,才体会出她话里的意思。
    “还好,生活虽然单调一点,例也平静。”
    “你,……你不觉得寂寞?”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问。
    “我?我想,我是比较孤单一点吧!”
    “你过得惯这种日子?”
    “还好。”我怀疑地看了看她说:“你今天是怎么啦?性向调查还是查户口?”
    “都不是,我只是关心你。”她不置可否地笑笑,眼中掠过一丝暗淡,只那么一下子,
然后她拉着我的手神秘地说:“走,陪我去看一个人。”
    “看人?谁?”
    “你先别问,去了就知道,走嘛!”
    不由分说她硬拉着我往外走,出了门又自作主张地叫了计程车,坐进去后只听她对司机
说:“到松山。”
    我不解地望着她,希望能得到一个解释什么的,她却一言不发地向着前方凝眸。车愈往
前走,她的脸色愈阴霾,我的疑惑也更深。
    车子在一栋大建筑物前停下,我瞄了一眼门口的牌子,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松山精神疗养院”。
    惠如带我到这儿来做什么?我偷偷看了她一眼,只见她一脸肃穆庄重,眼皮沉沉地向下
垂着,嘴巴紧扯成一字形,脚步很快,我几乎跟不上。后,即推门而入。
    房间中一片白,只除了床上露出那一团干枯的黑发和一张蜡黄的小脸。
    惠如走过去,温柔地拉起床上那妇人的手,定定地望着她,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灌入她
的脑里、身体里一样。
    那妇人眼中一片茫然,好象不认识惠如,瘦削的脸显得焦黄而木木然,眼眶凹陷,象两
个黑洞,在白被单下伸出的那只手又干又瘦,有如鸡爪一般,整个脸看起来就象脱了水的干
果一样。
    许久,许久,她笑了,一下那笑容看起来比哭还难看,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惠如坐了很久,我不敢去叫她,只得站得远远地看着、奇怪着、等着,心里充满了问号
和轻微的恐惧。
    床上的妇人不知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象是唾着了似的。
    “走吧!”惠如将妇人的手放回被单里,站了起来。我和蕉如走出疗养院,已是黄昏时
候,晚霞为天边涂上一抹彩丽,在夕阳的映照下,惠如的脸依旧灰暗暗的。这回她脚步很
慢,一步步踏在柏油路面上,响起清澈的回声,走了好长一段路后,她才开口,声音中充满
了凄楚与伤感。
    “心仪,你晓得她是谁?”
    我摇摇头。
    “她是我母亲!”
    “?!”我停下脚步,惊愕地望着她,说不出半个字来。
    “很吃惊是吧?走,找个地方坐下,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
    在一家僻静的咖啡馆里坐下,惠如给自己点上一根烟,慢慢地吸了一口之后说:
    “心仪,我们是好朋友,对吧?”
    我点点头。
    “听了我的故事后,你一定要替我保密。”
    “一定。”
    “好,我信得过你。同学这么久,你一定奇怪,我怎么从来不谈自己的家庭、父母吧?”
    “嗯。”
    “怎么讲呢?假如你的母亲有精神病。”
    我同情地看看她,不知说什么好。
    “已经十几年了。你看,她现在连我都不认识了。”
    “你父亲呢?”
    “在船上。”
    “跑船?!”我又是一震。
    “不错,资深船长。”
    “他为什么?……”
    “为什么丢下我母亲不管是不是?这也是我多年来一直不能原谅他的地方。最近几年自
己仔细去观察,才慢慢发现他的心境和苦处,也许是逃避,也许他是有意在惩罚自己吧!”
    “?……”我真是越听越迷糊。她了解地点点头,吸了一口烟,慢慢地说出了自己的身
世。
    我父亲出生在淡水,世代捕渔为生,从小就与海洋为伍,从小就看着大人们出海打渔,
少年时期,对神秘而变幻莫测的海洋,更是怀着一份莫名的敬畏和崇拜,同时也更向往大海
彼岸的国度。在十六岁那年,他独自离家在商船上当水手,由于他年轻、肯学,人又聪明,
没几年功夫就当上水手长,在船长大力推荐下又升上三副,学了不少航海方面的新知识。廿
二岁那年,在父每安排下与我母亲成婚,二年后,生下第一个孩子——我哥哥。那几年可以
说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黄金时代,妻子、儿子、事业,样样称心如意,在镇上真是风光极
了,直到民国二十六年战事爆发,头几年,他仍旧时常回来。到三十年左右,战事进入激烈
状况。我父亲因为常来往大陆各港,硬被日本人视为重庆份子,扣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整
天来家里骚扰调查,弄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其实父亲自从二十九年底上船之后就一直再
没有消息,母亲一方面忍受着日军的压迫与欺辱,一方面又日夜挂念着生死未卜的丈夫,终
日以泪洗面,担惊受伯,还要工作赚钱维持一家的生计,侍奉公婆,照顾孩子。一个白天接
着一个黑夜,永远无尽的等待,想着下落不明的丈夫,望着穷困的家,多少次想一死了之,
又都忍下来。但是残酷的命运之神并未放过一个孤弱的女子,先是公公病逝,为埋葬公公入
土,用尽了家里最后一样财产——她的结婚戒指,没多久,我哥也被死神夺去,家里只剩下
二个孤苦无依的女人,整日愁苦相对,生活在绝望之中。
    战争一直延续下去,日子越来越艰苦,父亲依旧没有半点消息,各种臆测及传说都不断
涌来。有人说他在海上失踪了,有人说可能被抓去打仗,或者战死,甚至有人说他到唐山不
想回来了……。黑夜依然伴着残酷的宁静按时来临,母亲开始吃不下东西,也很难入睡,身
体一天坏似一天,就这样等着,盼着,什么也模不着,什么也不知道,战争哪一天结束?没
人告诉她;丈夫哪一天回来?也没人能回答她。他还活着或者尸骸在海上漂流着?
    她一天比一天衰弱,精神也开始有点恍惚不定。
    终于,抗战胜利,台湾光复,许多人都纷纷返乡,父亲却没有回来。
    一直到卅五年底,在一个寒冷的夜里,离家七年的父亲终于回来了。
    父亲一身褴褛,形容憔悴而疲惫。面对着这样一个残破的家,年老多病的母亲,脱了形
的妻子,心里那股子悲怆就再也忍不住地迸溢出来,大家相见,抱头痛哭,恍如在梦中一
般,但是现实是毫不留情地在压挤着人们,为了生活,他必须工作,眼前能做的只有上渔船
出海打渔,于是又开始讨海人的生涯。
    对父亲的再次出海,母亲真是万般无奈,每回父亲一走,她的精神就陷入紧张状况,吃
不下睡不好,一直到父亲平安回来,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第二年,母亲生下了我,在月子里,父亲的渔船久久不归,使原本精神衰弱的母亲,再
受到惊吓而变得歇斯底里的疯狂,她不顾产后虚弱的身子,整天跑到港边苦等,注视着汪洋
无际的海水发呆,再不就高声地喊叫,用头去撞停在附近的舶沿……等到父亲的渔船满载而
归的,她的精神已经完全地崩溃了!
    父亲伤心欲绝,四处借钱找医生诊治,不断到各庙字去烧香拜佛求神。为了想早一点治
好母亲的病,不惜任何代价,钱有如流水般地花出去,最后只有卖掉房子搬到台北,在朋友
介绍下再次回到商船上工作。
    自从母亲生病,整个家就由我姨妈来照管,我可以说是她一手带大的。母亲的病时好时
坏,有时跟正常人一样,很温顺,对我也挺慈祥,可是一到春天,就会没理由地发作,凶起
来时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又撕又咬,又吼又跳,那样子实在可怕;要是父亲在家,情况就
更糟,好几次,她拿着菜刀追砍,有一回躲避不及,父亲右手的小指被剁下一截。许多人都
劝父亲把她送到疯人院,父亲执意不肯,总是不断地托人打听延请名医,抱着希望地等着奇
迹出现。
    到我十岁那年,病情越来越恶化,并且妨碍到附近邻居,引起公愤;在万不得已情况
下,终于硬着心肠把母亲送进疗养院做长期治疗。
    祖母在父亲回来三年后就去世了,家里只剩下姨妈和—我,父亲为了赚更多的钱,改跑
远洋油轮,每三年才回来一趟,一个港口接着一个港口,一条船换过一条船,整日与大海为
伍,成年生活在浩瀚无边冷酷无情的大海上……。
    每一次回来,都觉得他苍老许多,皱纹也加深了一些。后来我才知道,他不肯跑近洋不
肯下地改行的另一个原因是他怕面对我姨妈——一个为他牺牲青春,奉献出自己的女人。
    “哦……你是说,你姨妈一直爱着你父亲?”
    “嗯,她也爱我,把我当成自己女儿一样疼爱。”
    “你父亲知道吗?”
    “知道。”
    “哦……”
    我轻轻应了一声,整个思维都落入极深的震荡之中,惠如的烟继续袖着,整个人象隐在
迷雾之中一样,渺渺茫茫,神秘而不可捉摸,她吐了一串烟圈,又吹散它们。
    “心仪,听了我的故事,有什么感想?你千万别多心,我只是……一方面要倾吐,一方
面让你明白为什么我一直拒绝小李,不肯和他交往的原因。”
    “因为他是船员?是讨海人?”
    “对!你想,在看过这么多不幸,受过这许多痛苦之后,怎么会有心情和一个以海为生
的男人交往?说实在,我并不讨厌小李,他人好又爽直,有责任感,将来可能是个好丈夫。”
    “其实这一切的不幸也不全错在职业上,大部分原因应该说是战乱。嗳,对了,你说你
父亲离家七年,这段时间里,他都在什么地方呢?”
    “说采也可怜,那七年当中,他一直四处流浪,做工、赚钱为生,由印度到南洋,受尽
千辛万苦,据姨妈告诉我,父亲的船在二十九年底开航不久,即被迫停航,全部中国船员就
在印度一个小港下船,领了一点象征性的差遣费.开始过着近似放逐的流浪生活,起初还期
待着船能够复航,早一天回到故土,但是日复一日,战事不停地进行着,海上成了战场,一
般船只根本无法通行,在无望当中,只有开始做苦力.积下钱之后,一点点往回走,到了南
洋一带,有不少被日军抓了去,中途也有人因水土不服而陈尸异地,剩下一小部分的船员
们,只好躲在丛林里,过着半野人似的生活……”
    她的声音中透着无尽的凄凉意味,大眼睛上蒙着一层晶莹的泪光,打了几个转,那些盈
眶的泪水又压了回去,她整理了自己的情绪,又露出灵慧的神态说着:
    “心仪,哪天到我家来玩,你应该多跟阿姨聊聊,两个船员眷属。”
    “好啊!我还真想见见她呢:“
    “告诉你,心仪,我好恨。恨跑船,恨大海,恨这种出卖自己的行业,由于它,耽误了
两个女人的青春,害了一个男人的一生,造成许多不幸,你爱的人不能爱,爱你的人又不能
接受,多苦?我想干船的人自己多半不快乐,也不能给别人幸福!”
    “话不能这么讲……”
    “也许是吧!心仪,你别多心,我不是有意刺激你。”
    “怎么会呢?”
    走出咖啡馆,已经是点灯时分了,在车站和惠如分手后,坐上公车,觉得心里郁郁沉沉
的压得难过;阿渔,好想你!想得心里发疼,真的。
三月里的小雨,淅淅沥沥,连绵不断,象一位温柔多情的少女,在对情人诉说着她那缠绵无尽的思量。在这多情的雨中,我徜徉于宁静安祥的小巷,轻唱着《三月里的小雨》,雨伞轻轻地斜靠在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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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爱与寂寞

    我爱,
    我寂寞,
    我等。
    那天去看过惠如的母亲之后,心中久久不能平静,脑子里总是浮现着她那双空茫茫、呆
滞滞的眼睛,想着她不幸的遭遇,回味着惠如所说有关小镇渔村的情景,她说在她们的村
里,年年有人出海,年年有人失踪,生还的人,下一航次里还得出海,海边的碑墓不断增
加,海边的船只也未见减少。
    那些人们不知道这种情形吗?不了解大海的可怕吗?不,他们比谁都明白,可是他们比
谁都无能为力,他们必须生活;十是,接受命运就成了他们的人生哲学,他们一方面烧香拜
佛祈求神明保佑,一方面被养成去爱海、敬海、接受海。他们的妻子母亲也同样了解,同样
明白,却也同样无能为力,她们无法阻止丈夫儿子出海打渔,又无法不日夜为他们担心受
伯,在命运的播弄下,只有默默地忍着、盼着、等着。
    对海洋、对船只,我缺少深入的了解,大海在我眼里是
    美和动力的化身,是飘浮而渺远的。
    我只知道,阿渔的职业是跑船,他的事业在海上,为前途、为生活,他必须外出去工
作,就如同所有男人去上班一样,只不过他走得很远、很久而已。
    海洋真是那么可怕?干船的人生真是那么的悲哀与无奈吗?我不知道。
    要是有一天我的阿渔也一去不回?……那我会怎么样呢?
    我实在不敢多想,好几次想得心里发痛,压得透不过气来,禁不住想大喉大叫,抒发一
下心头郁闷,但是我不敢那么做,家里还有公公小叔小姑,我要真是狂喊大叫,岂不贻笑大
方?
    可是心里实在胀挤得受不了,只有死劲地咬自己的嘴唇,一直咬到沁出血丝,却仍然压
不住心头的胀气和惧意。
    有许多夜晚,我躺在床上,难以入梦,聆听着窗外风声夜语,每一句都象阿渔的呢喃,
使我惊喜,令我兴奋。
    有时我会突然听到脚步声,遏抑不住心中的喜悦,想夺门而出,想喊一声:“阿渔,你
回来啦!”然后猛地又想起,哪会是阿渔?他远在十万八千里外的海上哪:在失望之中又颓
丧地躺回去,怀着无边的寂寞,孤凄凄地睡去。
    “但愿今夜入梦来”,每天睡前我都这么告诉阿渔。
    今夜,我等你,明晚,我等你,今生今世,我永远等你。
    有时候,我会对着午夜星辰,跪在屋檐下,望着天上繁星点点,诉说着心中的想念,或
者望着咬洁的月光,默默祈祷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
    有时候,我用口红在信纸上写着“我爱你”三个大字,印上无数个吻,在午夜时分,万
籁俱寂的时候,俏俏地在后院划一根火柴,看着它们一点点化成灰,随风扬起,愿它们随着
风儿飘到远方,送到我心爱的阿渔身旁。望着那些灰片上浮,就仿佛已经送到阿渔手里一
样,心里觉得挺温暖挺舒服的。这时我多半能早一点入睡,而且唾得很稳很甜。
    还有些时候,几乎彻夜难眠,辗转反侧,眼皮发酸,耳边的雨声更增加了心头的凄凉
感,真个是:“枕边泪与阶前雨,隔个窗儿滴不停。”
    干脆坐起来,拿出纸笔给阿渔写信,一字一行都出自内心的呼喊,句句行行都注满了无
限的挂念与相思,字里行间都充满了无声的啜泣与哀怨……直写到手指发麻,手臂酸疼,心
绪平定了下来为止。
    写好了,自己展读再三,装进信封里,放进一个大的饼干盒里,这些信是不能给阿渔看
的。
    为了怕扰乱他的心绪,为了使他安心工作,我从来不向他诉苦,以免增加他的负担。在
给他的信上,总是不断地鼓舞、安慰、激励与无限的关爱,我相信这是他所最需要的。即使
我不停地向他诉苦,又能怎么样呢?他能放弃工作立刻回来吗?回来之后呢?
    人活着为什么要受到那么多压迫与约束呢?为什么尽要做一些与自己意愿相反的事呢?
为什么两个相爱的人不能长相厮守?为什么爱是这样充满苦涩与限辛?
    我还是爱。
    我依旧寂寞;
    我仍然在等。
三月里的小雨,淅淅沥沥,连绵不断,象一位温柔多情的少女,在对情人诉说着她那缠绵无尽的思量。在这多情的雨中,我徜徉于宁静安祥的小巷,轻唱着《三月里的小雨》,雨伞轻轻地斜靠在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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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少年情怀少女心

    好久没看见阿雄到家里来了。
    这一天晚饭时,我问阿渔的二弟子成。
    “最近怎么没看见阿雄来找你?”
    “他受伤了。”子成简短地回答着,头也不抬继续扒饭。
    “受伤?怎么啦?”
    “就是上回台风后在咱们家屋顶掉下来,扭伤了脚。”
    “这么久还没好?”我吃了一惊,想起这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
    “那一下摔得不轻呢。”子成抹抹嘴巴,离开饭桌。
    在季家四兄妹之中,子成最突出,他目光炯炯,头脑聪慧,有一种超越这狭小天地的目
光与心灵,他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一种说不出的灵秀与坚毅的个性。对我一直很客气,
却有着疏远的感觉。
    我一边收拾桌子,一边想耽会儿该去看看阿雄,不知道子成子兰谁能陪我去。
    我问子成,他说要看书;问子兰,她不屑地撇撇嘴。
    看来我只有自己去了。
    门铃按过很久才有人走来。开门处站着一个中年妇人,十分不友善地朝我上下打量着,
简直连我脸上有多少雀斑都要调查清楚一样。
    “吴伯母,您好。我是隔壁的季太太,我来看阿雄。”她踌躇了一会儿。又把我仔细看
了半天,才侧过身让我进去。
    我刚走到玄关处,她马上跟进来,并且大声地喊着:“阿雄!有人找你。”
    “谁啊?”屋里传来应声,接着看到他腋下支着拐杖,右脚膝盖以下部打着石膏。
    看到我,他脸上绽开了喜悦与惊喜的笑容。
    “是李姐姐,请坐,请坐。”
    “没想到你伤得这么重,真不好意思。”我歉疚地看着他。
    “没什么……”他腼腆地红着脸说着。
    谈话告一段落后,我将视线转向四周。房间的格式及大小和我们家大同小异,只是光线
要好一些。墙上挂着许多字画,看不出是谁的手笔,地板光鉴照人,看来这家的主人定是十
分雅致而清爽的。
    “这些字是谁写的?”
    “有些是我父亲写的,有些是我写的。”
    “哦?”我又是一惊,没想到阿雄对书法还有这么深的造诣,不由内心对他产生几分敬
意,现在这年头里,年轻人很少对毛笔字有耐心与兴趣了。
    “李姐姐……”他期期艾艾地嗫嚅着,显然他并不在意那些美好的字。
    “嗯?”我的视线停在一幅文天样的《正气歌》上。
    “季子兰,她,她在不在家?”
    “在啊。”
    “我想托你一件事,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可以。”
    “我想请你替我带一封信……”
    “给子兰?’’
    “是……”
    “为什么不自己交给她?”我鼓励地看着他问。
    “我不敢。”他的脸颊上浮上红晕,好可爱;我猜想他一定碰过不少钉子,想起子兰那
双冰冷冷的眼睛,还不知道这个大男孩受了多少委屈呢!
    “好,我替你交给她。”我答应着,“不过你要告诉李姐姐一件事。”
    他率直而天真地望着我,等着我下面的话。
    “你喜欢子兰?”
    一刹间,他整个脸都红了起来,一直染延到耳根子,衬得嘴唇上那两排淡淡的胡须好显
眼。我想他一定没刮过胡子,那些毛须须看起来好软、好顺;竞使我想起阿渔嘴上的软毛,
贴在脸上时那种温柔柔毛茸茸的感觉……。我发现阿雄在某些地方竞与阿渔有几分相似,一
样的害羞,一样的容易脸红,只是我的阿渔要比他成熟、比他好看,比他有男人味道呢!
    “这……”他迟疑了一下之后,诚挚又羞怯地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玩办家家酒
时,她总是当我的新娘子,有人欺负她时,她都来找我……”
    “这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感情,后来呢:“
    “后来,我常常帮她写功课,尤其是作文和小楷;她考初中时,我还帮她温习功课,偶
尔看场电影……直到季伯母过世之后,她整个人就变了,好象用一张无形的网将自己罩了起
来,别人进不去,她也走不出来……”
    他的声音低低的,几乎象在自语,眼光朦胧,溢满了纯真的稚情。好细致好多情的一个
男孩子,我忽然觉得挺喜欢他的,而且决定要助他一臂之力。
    “阿雄,把信交给我。”
    他一拐一拐地走进去,手里拿着一个浅蓝色信封,上面用深蓝色钢笔写着“季子兰同学
亲启”,郑重其事地递给我。拿在手里好厚的一叠,我朝他笑笑,他的脸又红了,两只手不
知道往哪儿放,一下摸摸头发,一下又扯扯衣服。
    “我走了,你好好休养,有空再来看你。”
    “再见,李姐姐,谢谢你。”
    家里静悄悄的,公公一个人在看电视。
    我到子兰房门口,她正在灯下发呆,看见我,露齿一笑,表情显得即亲近又疏远,我想
到阿雄说她用一张网将自己罩住的比喻。
    “我刚刚去看过阿雄。”
    “哦。”她漫应着,脸上一无表情。
    我有点替阿雄难过与不平。
    “他有信给你。”
    她依旧面无表情,接过信连看都不看一眼就放进铀屉,在她拉开抽屉时,我看到里面拢
着一大叠同样式样的信,都没剪开封口。
    “你不看?”
    “没什么好看的。”她的语气中含有极度的轻蔑之意,令我很起反感。本想转身回房
去,继而想到阿雄那张清纯盼望的脸孔,不由得又坐下来,试着转变话题。
    “阿雄的宇写得真好,跟他人一样俊俊秀秀的。”
    “嗯。”
    “他好象挺喜欢你的?”
    “那是他倒霉。”
    我用困惑而略带责备的眼光用力盯着她看,在我的逼视下,她又换上自卫的表情,却有
着自知失言的羞惭,停了一会儿之后,她小声地说着。
    “嫂,人是会变的对不对?小时候我们是好玩伴,他对我好,我喜欢他,他给我一种受
保护的安全感;如今大家都长大了,一切就不同了,他却老是抓着过去不放,多累!”
    “我看他不是抓着过去,而是要开展未来。”
    “没那个必要,一个人该知道什么是自己要的,什么是不要的。”
    “你要的是什么?”
    “出国。”她斩钉截铁地说。
    “留学?”
    “不一定,我的功课不大好,能不能进大学都成问题,还谈什么留学!”她自嘲地说着。
    “那你是指?……”
    “出国不是只有留学一条路好走呀。”
    我再次陷入困惑与迷惘之中。眼前这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她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思想呢?
曾经有一度,我以为走进了她心田,有一点了解她,如今却又变得极其陌生而遥远。
    “嫂,你觉得我很怪是不?有些话我搁在心里好久了,一直没跟任何人讲过,也没有人
可讲。”她吸了一大口气,一副准备说出大秘密的郑重又严肃的样子。
    “我恨这个家:恨这里的一切。我讨厌这栋阴沉沉的房子,讨厌这一成不变的生活,讨
厌上学,讨厌念书,讨厌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也讨厌我自己!”
    我凝视着她,脸上有着掩饰不住的惊讶与沉重感。
    “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只要有人带我离开这里,跳开这个狭窄的小圈圈,我
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你怎么能断定别处一定比这里好?”
    “我能!我知道!”
    “子兰,别那么肯定,你不是说人会变的吗?人的看法想法是随着年龄而改变的,等你
长大一点,思想成熟一些之后,可能不这么想了。”
    “不会!我知道自己要什么。”她的声音中透着钢铁般的意念,脸上有着无比的坚毅,
看来我再多说也无益了,怀着无限怅惘站了起来,准备回房去好好想想。她也站了起来,在
我身后小声地叫着:“嫂……”
    “嗯?”我猛地回头,热切地看着她,以为她有了什么改变。
    “我刚才说恨所有的入,那不包括你在内!”
    “是吗?”
    “真的,我,我实在有点喜欢你。”她很困难地鼓足了勇气才说出了口,我感动地拉起
她的手,用力握着,许久,许久,在四目相望中,我仿佛看见她启开了身边的网,我正一步
步地走进去。
三月里的小雨,淅淅沥沥,连绵不断,象一位温柔多情的少女,在对情人诉说着她那缠绵无尽的思量。在这多情的雨中,我徜徉于宁静安祥的小巷,轻唱着《三月里的小雨》,雨伞轻轻地斜靠在肩上。
 
 

第 9 楼 回帖时间:2007-1-23 16:4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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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沼泽野人

乖妻:
    这趟船到美国,原本是件令人高兴的事,但是由于船上有两个水手“跳船”,大大地影
响了工作效率和情绪。
    “跳船”这个名词,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对许多老船员来讲,却是屡见不鲜的事。
    所谓“跳船”,就是由船上私自逃到美国领土,也就是“非法入境”。上岸后,多半逃
到较远乡下的地方,以极低廉的工资做一些种棉花采苹果之类的工人,或是在旧金山唐人街
中国餐馆里洗碗打杂,当然也有一小部分是去投靠亲友,安排工作。由于非法入境,一旦被
移民局的人发现,立即押解出境,并且自行负担机票。回国后,还要被判刑,两年之内不准
上船工作。所以多数人都躲躲藏藏,过着半逃亡式的生活。其实在那种有如惊弓之鸟的日子
里,能赚的钱很少,所过的日子,实在不会比在船上好,并且居无定所,毫无保障,又不一
定能按月寄钱回家,常使妻小生活陷入困境,造成许多社会问题。
    但是为什么仍然有人不断地“跳船”,不断地逃往美国呢?这多半是受了虚荣心所害,
加上各种不符实际的谣传,以讹传讹地夸大形容,总以为美国是金元王国,遍地黄金,仿佛
一踏上美国本土,立即就会成为巨富一样。这可以说是跑船人的悲剧,也可以说是整个大时
代的不幸。
    晚上和同事聊天,话题总围着“跳船”打转,大多很自然地提到不久前还上过电视,被
渲染成“沼泽野人”,后来在拘留所中上吊自杀的胡度妹,据说他就是九个月前由这条船上
逃下去的一个水手。
    现在我把整个故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你听。
    这个胡度妹是大陈人,四十多岁,原本在陆地上做工为生,有七个孩子,由于负担太
重,入不敷出,想找一份收入丰厚一些的工作。于是在政府辅导下,参加了船员训练班,并
安排到我们公司来当二等水手。
    据同仁们描述,他长得十分斯文,皮肤白皙,沉默内向,略带神经质,不大爱与别人交
往。起先派他到一艘专跑英美间水路很短的船上工作,才上船三个月,由于思家心切,过不
惯海上生活,天天吵着要回去。回来没多久,坐吃山空,生活无着,又苦苦要求公司给他派
船,这次就派到我现在跑的这条船上来,依旧是当二等水手。
    再次上船后,头几个月情况还好,渐渐地又开始想家、失眠、精神恍惚、心绪不宁;对
份内的工作总不能做好,和同事之间也格格不入。碰巧水手长是个有口无心的直肠子,看他
整天精神不振,又不好做事,就常常拿他开玩笑,假装吓唬他,说什么再不好好做事要送他
回去罗,再不然就要把他扔到海里喂鱼这一类的玩笑话,这本是想激发他工作情绪的话,谁
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完全当了真事。
    于是他的疑心日加深重,变得疑神疑鬼,整天都说有人要谋害他,置他于死地,再不然
就说有人要修理他,成天魂不守台地象受惊的兔子一样东躲西藏。
    到后来,也不知怎么搞的,他变得逢人便磕头,嘴里还喃喃地说着一些饶命、救我之类
的话,弄得全船的人都很不舒服。船长看他情形实在不对,就想在下一航次中送他回去,他
一听要回去,更加紧张,朝着船长又磕头又作揖,求船长放了他,弄得船长很为难。与台北
公司联络后,决定还是送他回去,可能对他身心两方面会好一点。
    临行前,船长一再交待代理行的两位职员务必小心照顾,一定要看他坐上飞机才算数。
    谁知到了机场,临登机时,胡度妹硬是不肯上他该坐的那班,而要坐另外一班飞往欧洲
的飞机。他的理由是这班飞机上有人要谋害他,又说飞机上有炸弹,死活都不肯上,弄得全
机的乘客都来看热闹;飞机也因此不能起飞,双方僵持不下,拖了很久,最后机长说不能再
等了,请他改搭下一班飞机。
    代理行职员看他似乎精神不大对,就想先把他带到医院去看看之后再讲。到了医院,这
个胡度妹竟乘二人不注意时偷跑了出来,这下可急坏了代理行两位职员,人是在他们手里丢
的,精神又不大正常,最糟的是他不会讲英文,身上还带着一百多块钱美金,这样毫无目标
地乱跑,很可能生命危险。在美国下层社会里,常常为了抢几块钱而杀人,何况一个身份不
明的有色人种,更何况他有一百多块钱?于是代理行的人立刻向警局报案,发出紧急追查
令,希望能尽快找到他,以保护他的生命安全。
    一连几天下来,都没有发现这个精神异常的中国船员,警方只得将他列入失踪人口案
件,代理行的人也拍电报回台北,只当他是“跳船”的船员,躲藏在某个地方,而不再追查
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船上的人逐渐冲淡了对胡度妹的记忆。直到八个月后,船再次回到美
国,有一天晚上大彩正在看电视聊天,忽见荧光屏上打出报道,说是在佛罗里达州内发现一
个“沼泽野人”,并且把他带到荧光屏前介绍给观众看,只见荧屏上出现一个长头发长胡须
一脸憔悴的东方人,对着镜头傻笑,这一下大家全愣住了,空气忽然变得很紧张,半晌之
后,水手长大叫着:“那不是胡度妹吗?格老子怎么上了电视啦?”
    船长立刻会同代理行的人前往治询,费了很大劲才见到这个成为热门人物的“沼泽野
人”,经船长再三恳切询问,他才吞吞吐吐地说出了逃亡经过和这八个月来的生活情形,在
这之前,他一直不肯开口和任何人讲话,益发使好奇的老美对他发生兴趣,事情才会越弄越
大,变成热门的话题。
    原来那天他从医院跑出去之后,一路躲躲藏藏地乱跑,一直觉得有人要害他,为了怕被
抓回去,又为了怕被人谋害,就躲到沼泽丛林之中,每天趁天黑时出来,捡附近居民丢弃的
罐头、面包、食物充饥,日子久了,他发现没有谁注意他,也没有人发现他的存在,于是胆
子就大了一点,开始到附近田里去偷玉蜀黍和蔬菜水果,附近农民看到被翻挖的土地和凌乱
的脚印,还以为是山描或野狼之类的野兽,就设上陷阱捕捉,哪晓得抓到的竟是个样子怪异
的人。你晓得老美最爱新鲜事,最会渲染的了,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一下于就成为本年度
最热门的新闻,众人争看的“鲜事”了。
    经船长向有关机关说明后,终于真相大白,一场风波算是平息了下来,接下去就是安排
送他回国的事。
    美国方面一定要胡度妹本人在同意书上签字,以表示他是心甘情愿地回国,没有半点勉
强或政治色彩,这样整个案子才能注销。可是胡度妹是个死脑筋,他不明白其中道理,听到
签字就害怕,甚至想到古代书画处死的种种情形,越想越伯,越伯越想不通,又不敢问别
人,一时想不开,竟然在第二天夜里在拘留所里上吊死了。
    等船长办好机票去接他出来时,所看到的只是一具发冷的尸体了……
    这个故事到这里算是结束了,胡度妹的遗体由公司负责运回安葬。一个月后,他的妻子
在经过长时期与生活奋战之下,再也无法支撑下去,只有改嫁给另一位跑船的大陈人,七个
孩子最可怜,统统被送进孤儿院去了,整个的家也随之瓦解,消失了……
    乖,听了这个故事,心里有什么感觉?我是一连几天都挥不去压在心灵的沉闷,今天把
它讲给你听了之后,似乎舒适一些。原谅我不再多写,心情实在不好。吻你。

     祝 好
                     爱你的丈夫
                                                        阿渔上
三月里的小雨,淅淅沥沥,连绵不断,象一位温柔多情的少女,在对情人诉说着她那缠绵无尽的思量。在这多情的雨中,我徜徉于宁静安祥的小巷,轻唱着《三月里的小雨》,雨伞轻轻地斜靠在肩上。
 
 

第 10 楼 回帖时间:2007-1-23 16:4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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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准妈妈

    我要当妈妈了!
    多美,多好,多棒!
    以最轻快的脚步走出台大医院,脚下仿佛装了弹簧似的一弹一跳地蹦进了新公园。这里
我来过千百次,但今天却第一次发现它是那么样和,那么美丽。
    天是那么蓝,风是那么柔,朵朵如棉絮般的云彩,优雅地挂在天际。眼前的每个人、每
件事都显得那般地新奇而充满生气。空气中洋溢着空灵澹漾的清新,我深深地吸一大口气,
胸中胀满了喜悦与奔放的气泡,不断膨胀,简直要随风飞起,又好象随时会冲破胸膛迸裂出
来似的;我觉得自己象长了翅膀的小鸟,自由自在地翱翔于蔚蓝的天幕中,与白云嬉戏,与
风儿追逐。
    我向每一个路过的人笑,不管他们放过来诧异的目光,我太兴奋了,真想站在音乐台上
大喊三声,让所有的人都分享我这份幸福感。
    我实在太高兴、太骄傲、太得意了。忽然之间,我觉得自己好伟大,有一种自豪与自我
奉献的崇高感觉,因为在我体内孕育着一个生命,担负着延续人类的神圣任务。下意识地我
用手抚摸着小腹,在那扁平的肚子里,正有着一个生命在萌芽、在成长,多奇妙的事呀;
    有人说,女人的一切权利之中,最大的一项便是做母亲,想想看,我马上就要拥有这项
权利了,多了不起?
    在一本书上看过这么一句话说:“婴儿的小手腕开女人本性的环绕,打开心闸。”打从
医生告诉我有孕的那一刹那,我的心闸就已经开启。沉睡了廿多年的母性,象被魔术棒点醒
了一船地活跃了起来;眼前已经浮现出一个奶香四溢,白白软软的小宝宝了——一个屑于我
和阿渔,经由我身体来到这个世界的新生命。
    坐在草地上仰望着天上浮云,整个思维随着云朵在游移。从小我就爱看云,常常幻想着
自已是一片云,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飘荡,俯瞰森林、村庄、城镇和各处绮丽的风光,在风
儿的吹拂下来去自如,飘逸潇洒……
    但是,现在此刻的我,不再羡慕云朵,也不再希望自己成为一片云,因为我整个生命有
了崭新的意义与肯定的价值,因为我将要做母亲啦!
    做母亲?该怎么做呢!
    嗯,我想首先该有全然无私的爱,爱心的照顾……还有……对了,我将用自己的奶水来
赡养我的孩子,一定!我要用整个生命去体会,去感受做母亲的一切!
    我相信造物者给女性们以乳房,主要是让我们喂养婴儿,制造奶水,而不全是为了性与
美吧!况且医学界人士也一再呼吁母奶是最好的?对!我一定要亲自喂我的孩子。
    所有开心的事都想完了,忽然有一股难耐的寂寞袭上心头,一种欢乐无人与共的孤独
感;有这么天大的喜讯,竟没有人可以分享,真可惜:想到在电影上、书本上看到许多妻子
第一次怀孕时丈夫所流感出欢愉又自满的表情,以及妻子那既娇又羞的模样,多叫人心动,
多令人羡慕,而我只能一个人独自坐在这里自言自语,一个人发癫,多可怜?想到这里,心
里真不是滋味,益发觉得形单影只的凄凉起来。情绪一下子变得很低落,禁不住想哭。在内
心深处隐藏着某种东西又开始在那里刺我,这是一种隐形的小针,平日里它总被一层层强烈
的自尊和一些冷酷的现实仔细包裹着,不太容易体察出它的存在,但它常常象精灵一般出其
不意地冒出来刺几下,让人痛之彻骨,难以忍受。此刻,那些小针又钻了出来,戳得我好疼
好疼……赶忙站了起来,用力甩甩头,匆匆地走出公园,搭车回去。
    回到家,立刻拿出纸笔,想把这个消息告诉阿渔。一连撕了六张信纸都无法成书,心里
有许多混乱的思想在那里冲激,使我无论如何寻不出头绪来。最后只在信纸上写下:
    “恭喜你即将升格——为人父啦!”写完这几个字后,就套入信封附邮投递,相信阿渔
见信后的欣喜之情,绝不会亚于我吧!
    ------------------
三月里的小雨,淅淅沥沥,连绵不断,象一位温柔多情的少女,在对情人诉说着她那缠绵无尽的思量。在这多情的雨中,我徜徉于宁静安祥的小巷,轻唱着《三月里的小雨》,雨伞轻轻地斜靠在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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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最长的一夜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怀孕是这样的难过,这样的折磨人,怪不得台湾话说怀孕是“病
子”。
    一连呕了三个多月,滴水难进,真个是“人比黄花瘦”,每回去检查,医生总看着我摇
头。
    到了第四个月末,胃口忽然大开,尤其对辣核“情有独钟”,只想吃不加猪油的阳春面
拌辣椒,一天要吃个四五碗,辣得舌头发麻,脸上起满了小红点。
    每回到巷口小面馆去时,老板娘自会把辣椒酱罐子往我面前一摆,用她那粗嘎的嗓子说
着:“我看你八成是生个女娃儿,‘酸儿辣女’,错不了的!”
    酸儿辣女?不知道这是哪门子学问。胃里刚装进满碗辣椒面,觉得好服极了。躺在床
上,没多一会儿就朦胧入睡;迷糊中仿佛有人按门铃,想起来开门,又觉得有一般力量直往
唾乡里沉,眼皮好重好重,怎么也爬不起来。
    一阵杂杏的脚步声、开门声、讲话声,接着有人敲我的房门。
    “嫂,有人找你,嫂,嫂,开门。”是子兰的声音,很急。
    “嗯?找我?谁?”人虽然是醒了过来,意识却仍停留在半睡眠状态。
    “我不知道,她说有要紧事找你。”
    这一下我全醒了过来,看看手表已经是十二点半了,在这种时候来拜访,一定有特殊的
原因,会是谁呢?
    推门出来,在客厅里站着一个身材瘦小的中年妇人,整张脸上写满着焦急与求援的表
情,不等我开口,她立即一把抓住我的手急切地说着:
    “我是惠如的阿姨,真抱歉这么晚了来打扰你,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了……”底下的话
她接不下去了,因为泪水使她咽喉硬塞了,她激动得浑身打抖,这中间还夹杂着害怕恐惧惊
慌。
    “伯母,您先请坐,有话慢慢讲。”
    “不!我不能坐,惠如会想不开,会发生意外,李小组,拜托你现在到我家去好不好,
我求你!”
    面对着这样一双充满乞求忧郁焦盼的眼睛,我怎么能说不?匆匆交待子兰后,就随着她
走出家门,迎面吹来一阵冷风,不由地打了个寒战,这回不但睡意全消,同时开始感到事态
的严重性,我快走两步,追上几乎是小跑的阿姨。
    “伯母,现在请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好不?”
    “惠如要自杀。”她的声音很小,但敲在我心上时却有如千斤铁弹。
    “啊?!”我说不出心中惊异与突如其来的意外感。
    惠如要自杀?怎么会?象她那么活泼开朗的现代女性?前一阵子还常在电视上看她表演
服装,她那独特清新的气质,优雅而充满自然的表情,光艳的外貌,真抢眼,每套衣服穿在
她身上都那么好看,不愧是天生的衣架子。记得在学校时,每年校庆的服装表演,她总是受
注目的焦点,现在又是最红的服装模特儿,上回还明说她打算向电影界进军,这样一个对未
来抱着无限希望的人,会自杀,太令人费解了,我忍不住又问着:“伯母……”
    “叫我琴姨比较好,我只是惠如的阿姨。”
    “我知道。惠如全部都告诉过我,她还说你很了不起,她很敬佩你,更感激你。”
    “真的?!”她整个脸因喜悦和感动而光亮了起来’。
    “当然是真的,琴姨,本来我早就要去看您,因为害喜,身子一直不好,就耽误了下
来。”
    “听惠如说你先生也在跑船?”
    “跟伯父一样。”
    不知为什么,琴姨的脸色又暗了下来,显出沉郁的表情,我不敢再开口,只有将视线投
向宙外那一片黑暗之中,心里的疑云也变成黑压压的一大团。
    车停在一幢公寓门前,琴姨以及快的速度付过车资、开门、上楼、冲进房间,一迭声地
减着:“惠如,惠如……”
    屋里的布置十分豪华,各式小摆设更是琅琅满目。琴姨叫了几声之后没有回音,—开始
用力拍门,用手扳门柄,发现里面上了锁,顿时一张脸呈现出绝望的苍白,豆大的汗珠沁了
出来,,嘴唇在打抖,身体也不自觉地前后摇晃,好象马上要昏倒了似的。
    “琴姨,你先镇定一下。”我用力抓住她细瘦的肩膀,注视着她说:“窗户,我们试试
窗户,”
    “对,对,窗户,我去,我去。”她如梦初醒般地震了一下,急促地走向阳台,谢谢
天,窗户没锁,我俩相继跳了进去。
    屋里一片凌乱,惠如斜卧在床上,满脸泪痕;我冲过去抱起她把她的头垫高,先按上脉
搏,还有,体温,正常,拍拍她的脸,她半睁开眼睛乏力地看了我一眼,头又无力地垂向一
边。茶几上有好多张包药的纸片,不知道她吃了什么药,吃了多少。
    “琴姨,打一一九叫救护车,快!”
    “是,是。”
    我一面不断叫着惠如的名字,拍打着她的脸,一面倒了一大杯冷水,扳开她嘴住里灌,
水入喉头,她依旧有反应,知道咽下去,还有希望。
    在我灌第二杯水时,琴姨慌忙地跑来告诉我救护车来了。
    救护车“呜!呜!”的鸣声,在寂静的黑夜里显得出奇的刺耳而凄厉,我紧握住惠如的
手,仿佛我手里捏着的是她整个生命似的,喉头又干又紧,脚下又冰又冷,低头一看才发现
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一只鞋。
    台大医院急诊室内,灯火通明,里面挤满了忙碌的医生护士和各式病人,我们进去时,
遇上一个车祸受伤的人,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一阵反胃,跟着就呕心沥肝地吐了起来。琴
姨愧疚地过来扶我,我朝她摆摆手,示意她去照顾惠如要紧。胃里一阵阵袖痈,横遍全身,
就象有一根钩子在那里钩捣,我的头象着火般地胀疼,许多金色的圈圈在眼前转来转去,一
阵昏眩,我跌坐在一把椅子上,全身虚软,冷汗正潸潸地爬上了背脊。不知道过了多久,琴
姨朝我走来,蹲在我身边,脸上满是焦急探问又关心的表情,拉住我的手轻声地叫着:“李
小姐,真不好意思,让你受苦……”
    “没什么,我只是见不得血腥。惠如她怎么样了?”
    “灌过肠,洗过胃,现在已经没有危险了。”
    我大大地嘘了口气,一颗紧绷着的心总算放松了下来,胃口也觉得舒服了许多。
    “我送你回去吧。”琴姨慈爱地看着我说。
    “不,没关系,我要等惠如醒过来。琴姨,她为什么会寻短见?”
    “唉!还不是为情,女人,真是……”
    “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你知道,我只是她阿姨,有许多地方很为难,她父亲一再叮
嘱我要好好照顾她,要是她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这孩子,真叫人烦
心!……”她的声音很低,话里带着哀愁与责备的口吻。
    “琴姨,你别难过,我会劝惠如的,她好象醒了,我们过去看看。”
    惠如正睁着眼睛茫然地仰视着,彼破入一个梦属中由来一般,满脸疑惧与迷惘。
    “琴姨,心仪……”她的声音里含有一种委屈的爆发和一种深深的感动。
    “惠如,你真傻。天下哪有解决不了的事,非要拿自己性命开玩笑,害得琴姨为你担惊
受怕,该打!”
    “我,我是傻……”她侧过头去,两颗泪由眼角迸溢了出来。
    “好了,一切都过去了,别再讲了。”琴姨爱怜地为惠如拭去泪水,慈祥地抚摸着她的
脸颊,脸上绽开欣慰的笑容,站起来说:“我去问医生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药性似乎尚未完全退去,不一会儿,惠如又沉沉入睡。医生说要等第二瓶葡萄糖打完后
才能回家。琴姨一再要送我回去,怕我身体吃不消,看我掉了一只鞋,又忙着去买拖鞋,一
会儿去问医生,一会儿又替惠如排尿,里里外外不停地忙着。
    一直到窗外进出鱼肚白般的晨曦,我们才扶着惠加离开医院。步出大门,朝阳的金光透
过云层洒入眼帘,我深深吸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对惠如说着:
    “你看,你往上看,云雾之上永远有阳光,生存本身就是一种希望,活着是挺重要的,
你说对不对?”
    她测过脸朝我咧咧嘴,不知怎的,我忽然感觉那笑容好空洞、好凄凉,仿佛在什么地方
看过,有一份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琴姨叫了车,扶着惠如进去,我正打算跟她们说再见,不料惠如一把抓住我说:
    “心仪,多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我迟疑了一下,不忍心拒绝,只有跟着走了进去。
    一进家门,琴姨就齐始忙碌起来,进进出出,送茶倒水,端点心切水果。假如可能,她
真恨不得替惠如难过。直到惠如婉转地告诉她我们有话要讲,请她先去休息时,她才讪讪地
离去。
    惠如把门关好,要我躺在床上,她自己靠墙坐着,屈起膝盖,双手支着下巴,一双大眼
睛若有所思地垂视着脚尖,沉默了片刻之后,她深深吁一口气,开始说着:
    “心仪,我会在今天把全部事情告诉你,讲完了之后,这所有的一切也随今天结束——
包括我对爱情的迷信,对美感的破灭。”停了一会儿,她觑起眼睛,一脸痛苦的神情继续说
着:
    “你告诉我,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真正的爱情?人性真是那般的丑陋吗?昨天的山盟海
誓,今天竟全变成谎言,谁说女人善变?男人才是最善变、最冷酷、最无情的混帐东西呢!”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情绪也激动起来,有两团恼怒的火焰在她眸于中燃烧了起来;很快
的,又被一种自嘲的冷峻压了下来,她稳定了一下自己接着说下去。
    “四个多月前,我认识了他——一个英挺、年轻、帅气十足的厂商代表。你知道,我是
个唯美派的人,任何想接近我的男人,必须先符合我感官上美感的要求,我拒绝过许多男朋
友,只因为他们看起来无法令我满意,我甚至不愿意进一步去发掘他们的内涵,也许你会认
为我肤浅、幼稚,我自己也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却一直跳不出这种执着。第一次和他见面,
只觉眼前一亮,这个男人不正是我梦寐以求的梦中王子?完全符合了我心中的符号,几乎是
身不由己地产生了倾慕之情。男女之间的感情实在是很微妙;仿佛有某种讯号。当你心里有
爱慕之意时,对方多半会收到电波,如果对方也有意的话,就会反射过来,或许这就是所谓
的一见钟情吧!于是我很快地坠入情网,热热烈烈地爱了起来。当时有不少朋友告诉我他是
有名的‘玩家’,可是我哪里听得进去?反而有一种阿Q精神,相信他那套以往都是镜花水
月、春梦无痕似的恋爱故事,只有对我才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真爱’,又说我是怎样不
同于任何女孩子,甚至说要和我结婚,真是爱昏了头!但是等他得到我之后,热度就渐渐谈
了下来,而我仍旧发狂般地爱他,等他来娶我。直到有一天,我去找他,亲眼看见他和另一
个女孩子在床上……那时,我怒不可遏地冲过去打了他一个大耳光,他却狠狠地回了我一
记,并且说我们之间完了!……”
    泪水爬得满腮满脸,一串串落在膝头,我忍不住坐起来轻轻为她拭去,她靠在我肩上,
抽抽噎噎地啜泣着。
    “我难过得要死,心中充满了愤怒的烈火以及对爱情破灭的感觉。我恨男人,更恨我自
己,女孩子把整个身心都献给一个男人,等他满足了,他就弃之如一只破鞋……心仪,你
说,人性真是这么可怕吗?男人就这么容易喜新厌旧吗?”
    我静静地拍抚着她,让她哭个痛快;等她情绪稳定下来之后,扳着她肩膀,缓缓地看着
她说:
    “惠如,不是这样的,不全是这样。人性有丑陋的一面,也有善良的一面,你只是不幸
碰上一个爱情骗子而已。”
    “爱情骗子?……”
    “是的,爱情骗子,为这么一个人去自杀,值得吗?你想,万一你死了,有多少人会心
碎?,想想你父亲、母亲,还有视你如命根子一般的琴姨。”
    她羞愧地垂下头,思忖了半晌之后,再度抬起脸来时,神色稳定了许多,但仍然掩盖不
住那份落漠的凄苍感,再度看到她的表情,不免心头一震,这样子竟使我联想到她的母亲。
    惠如又哭了一阵,最后竞困倦地闭上眼睛,显得十分疲弱。我扶着她躺下,嘴里还不停
地呢喃着:“不要走,你不要走。”
    替她擦了把脸,看她睡着之后,我才俏悄地退了出来,
    到这时,我才真正感觉到全身酸软乏力,胃里直冒酸水,小腹隐隐地有下坠感。琴姨看
我神色不太对,坚持要送我回去,我累得没有力气争辩,只有由着她挽扶着坐上计程车。

 
三月里的小雨,淅淅沥沥,连绵不断,象一位温柔多情的少女,在对情人诉说着她那缠绵无尽的思量。在这多情的雨中,我徜徉于宁静安祥的小巷,轻唱着《三月里的小雨》,雨伞轻轻地斜靠在肩上。
 
 

第 12 楼 回帖时间:2007-1-23 16:4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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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疑云重重

    阿渔托人带回一架录音机和一卷录音带,是西德出品,机型精巧美观,附有调频波段,
可录可放,另外还有一封信,里面详尽的解说了使用方法。
    我迫不及待地将带子卡进录音机里,按下键钮,里面传出阿渔那粗沉又熟悉的声音,一
时间全身都激动起来,微微的痉挛很快地审荡开来,象吞下一杯烈酒般地由喉头热到心窝,
我贪婪吞咽着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阿乖,好想你,时时想,天天想,白天想,晚上想,每天除了想仍还是想你,我看我
一定是得了想人狂了!不过,每当我想到在海的那一边有一个爱我的女人,在为我操持着,
守着,等着,心里就觉得好甜蜜好得意好欣慰呢!
    “昨天上岸,花了七十五元美金买下这架录音机,一来是为了庆祝我即将为人父,再来
是让我们能借着它听到彼此的声音,聊慰相思之苦,你不会怪我太奢侈吧?
    “现在我正一个人坐在床上,拿着麦克风,对着你的相片跟你讲话,乖,你听得清楚
吗?”
    我拼命地点头,两颗喜悦的泪水跟着滴了下来。
    “阿乖,告诉你,船上的日子真不好过。无聊,单调,枯燥,千篇一律。开航的时候,
一望无际,除了海还是海,原来我是挺爱海的,自从上船之后越看海越讨厌,什么‘海阔天
空’,那一成不变的海,简直比鬼还难看!总是巴望着到岸,可是进港之后,又忙得跟鬼一
样,累得半死。每次洗舱、捞舱弄得全身油污不堪,简直跟工人一样,其实船员就是水手,
水手就是工人,一样是出卖劳力的劳工阶级,跟挑沙打石的苦力一样。有时想想真泄气,念
了四年大学却跑到这儿来干粗活,真冤!阿乖,如果这趟回来,我想改行,你不会反对吧?
我已经托同学替我留意,我想到水产学校去教书,你也可以找份工作;两个人一起努力,生
活该不成问题。我实在不想再跑船,我受不了这种想念的煎熬,那种摸不着边抓不到影的揪
心焦急,真会叫人发疯。我不知道那些老船员是怎样熬过来的,是麻木了,还是无可奈何地
向命运妥协?长此以往,我会不会也变得蹬他们一样孤僻、冷漠?
    “不讲了,越说心里越不舒服,乖,唱个歌给我听,好久没听到你的歌声了,船上有很
好的音箱设备和原版唱片,是我唯一的喜悦与安慰,可是那些歌星的歌声都比不上你的好,
因为她们不是为我而唱,因为她们不是我的阿乖。我要你唱一首催眠曲给我,每天晚上临睡
前我可以放来听(船上别人有录音机),一定要唱喔!快寄来,反面是跟爸爸弟妹们讲话,放
给大家听。
    “对了,我差点忘了,上星期在美国东岸附近,我们的船和小李的船在外海相遇,我们
俩用对讲机聊了一会儿,他的精神特好,干得挺有劲,听别人说他的船长很欣赏他,有意收
他当女婿;我特别问到他,这家伙不置可否地乱打哈哈,看来小李要走桃花运了呢!
    “阿乖,你的肚子有多大了,真想摸摸看,下回小家伙再踢你,我就打他屁股,怎么可
以欺负妈妈!
    “你生产时不能陷在身边实在抱歉,更遗憾没能亲身尝到在门外等侯的那份喜悦和着
急。孩子生下来后,一切全要靠你了,我是一点也帮不上忙,除了干想干急干盼之外,真是
莫法度!这份歉疚只怕我一辈子也弥补不过来了。
    “你要我给孩子取名字,可给了我一个大难题,我是个肚子里只有数字没有墨水的人,
这下可好,每天抱着字典翻,既要顾口又要吉利;真头痛,经过再三思考反覆斟酌之后,总
算有了眉目,你听着,要是男孩子就叫‘季平’,要是女孩子就叫‘季盈’,乖妈,你说好
不好?
    “好了,录音带快完了,就在这里打住,第一次对录音机讲话,怪不自在的,东一句西
一句没头没脑,不过我相信不管我讲什么,你都爱听,是不是?乖,快点寄录音带来,要讲
一百次你爱我,一定喔,下次见。”
    带子听完了,四周变得一片空白,只有一阵阵余音象空谷中的回响,不断在心波中荡
漾,引起片片涟漪,洋溢得心里痒痒的,麻麻的,我躺在床上;仔细地咀嚼着这份异样的幸
福感,思维也随之飞扬,奔放……
    片刻之后,我又重放了一遍,忽然,我惊愕地弹了起来,带子里竞然隐约地透出女人的
笑声,嚷嚷的,娇娇的,腻腻的。我挖挖耳朵,再倒回去重放一迫,没错2就在“对了,我
差一点忘了”之前,点点地传出笑声的。这回,我完全听不见阿渔的声音,耳朵里海满了那
女人的笑声,一下子变得好尖锐、好刺耳、好清晰;象透过扩大器一船地膨胀、变形,猛力
地撞击着我,又象一把把飞刀连续地插入了心窝,我失声地叫了起来。挤命地摔着头,捂上
耳朵,那笑声却益发张狂地贯入耳膜,钻进心底。
    我不禁大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叫自己要冷静,要冷静!再重新放一遍听听看,我提着
心,吊着胆,屏息专注地贴在录音机上听,还是有!真的有!
    怎么会有女人的声音呢f怎么会有?怎么可能?她是谁?谁是她,船上怎么会有女人?
不可能!那么,一定是在陆地上,某个地方的某一个女人罗。
    我的阿渔,我那诚实、纯真又可靠的丈夫,竟然会跟别的女人在一起,不!不可能!他
不是那种人,绝对不会,我不相信,连想都不愿意去想。怀疑阿渔就等于怀疑我自己,也等
于一种冒渎,在爱的领域中,我们都太执着于完美感与神圣性,我怎么可以随便往阿渔头上
扣帽子呢?可是,那笑声又该如何解释呢,阿渔,告诉我,你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颓丧地躺回床上,泪水汩汩地流着,思想在疑惑的迷宫中转来转去,脑子里充满了未
知的恐惧和被愚弄的羞辱与愤怒。
    在泪水的冲濯下,压在心头的疑云并未曾化开,我决定出去散散步,让自己的情绪稍微
放松一下,不能老是在痛苦的泥淖里浮沉,会磨死人的。
    到河堤去走了一大圈回来,心里依旧沉甸甸的,情绪倒是缓和了一些,我开始告诉自己
可能是听觉上的幻影,或是自己的幻想、错觉,否则为什么第一次没有发现?为了证明这个
想法是对的,还是再仔细听一遍,心平气和地听一遍。
    再一次倒回去,按下键钮,咦?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带子在转,声音却没有,把音量
放到最大,只有“嚓、嚓”的杂音,怎么搞的,我的阿渔,我阿渔的声音,全不见了!我急
出一身冷汗,对着录音机发呆,再仔细一看,不由抽了口冷气,原来刚才心不在焉按错了按
钮,在倒回去时把全部声音都洗掉了。
    这下可好,不但疑惑得不到解答,就连阿渔的声音也听不见了,我再也忍不住“哇!”
地一声大哭起来!掉进绝望的深渊里去了。
三月里的小雨,淅淅沥沥,连绵不断,象一位温柔多情的少女,在对情人诉说着她那缠绵无尽的思量。在这多情的雨中,我徜徉于宁静安祥的小巷,轻唱着《三月里的小雨》,雨伞轻轻地斜靠在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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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相逢犹如在梦中

    民国五十八年八月五日。
    今天是阿渔回家的大日子。
    两年零四天,七百三十四个孤独、清冷的苦日子;象一条水远游不到尽头的河道,多少
次,我疲倦得全身乏力,多少次,我差一点被痛苦的漩涡卷入河底;多少次,我几乎要没
顶。多少个黄昏,多少个雨夜,多少盼望,多少眼泪,这一切黑压压的如鬼魅胶的梦魇,终
于成为过去。站在“现在”的岸边往回看,仍有着一份难言的心悸。这真是一串想起来就足
以令人不寒而栗的苦日子,它实实在在地降临到实际的生活中,从齐始面对它到真正体验
到,以至克服它的期间中,有谁知道我是花了多么大的耐力、毅力与决心?有谁体察到我内
个深处那份艰苦的挣扎?有人说一个人可以忍受意想不到的巨量悲痛,而我认为一个女人可
以忍受任何的煎熬与苦难,女人只要拥有爱情,什么都撑得住,只要“心有所属”,再孤单
再寂寞的日子也度得过来。爱情象一朵白色的火焰,使我心中充满了光热,宛如黑夜中的一
点星光,洁白、微妙、空灵,却又无比的庄严神圣。
    生下第一个孩子后,心中充满了做母亲的愉快,女儿不但给全家带来无上的喜悦和希
望,更启开了我心灵深处的门闸,找到自我目标,启迪了人生的新意义,第一次尝到一种无
私、无惧、无欲、全面性的爱,一种深植于本性最完整最伟大最具奉献性的爱。
    上个月初,我的小女儿刚过一周岁生日,穿着阿渔寄来的小洋装,梳了一个朝天辫,上
面系着一条红丝带。白胖胖的圆脸,狭长的风眼,小巧而有韵致的嘴唇,脸蛋上两个深深的
酒涡,象透了她爸爸,而灵慧、细致又敏感的个性则承袭自母亲,是个十分讨人喜欢、乖巧
又可爱的女娃儿。唯一无法使她明了,令她困惑的就是“爸爸”这个名词,打从她半周岁开
始,我就指着阿渔的相片给她看,并且一遍遍告诉她那是“爸——”;八个月左右,她第一
次发出的稚音竟然是“by——”,而不是“my——”,在我欣喜之情还没淡退之时,竞然发
现她所谓的“by——”原来是相片的代号,并不意味着真实的父亲,完全是一种转移式的巧
合,在她幼小的心灵中,根本不知道“爸爸”是什么,反而形成了一个固定的观念“相片即
是爸爸”,“爸爸就是相片”的反效果。
    虽然后来我努力想告诉她,让她分辨出阿渔的影像,却总无法使一岁的小娃娃明白这层
道理,每回只要一看到照片,不论大小,不分老少,一律是“爸——”,真不知闹了多少笑
话,受了多少窘。今天他们父女初次相见,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场面呢!
    坐在机场里,心中真有说不出的紧张。打从一星期前接到阿渔拍回来的电报后,整个情
绪就一直呈现着亢奋的状态。打扫房间,重新布置,清洗窗帘床单,上上下下,里里外外,
弄得焕然一新;那心境实在不下于当新娘子时的兴奋呢!
    盼着,盼着,日子忽然变得无比冗长,七百多个日子都过去了,最后这几天却显得分外
难熬,分外的缓慢,那焦急直逼人心,抑不住的苦汁充塞着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中。有点象在
沙漠里走了十万八千里远。好容易看到绿洲,拼命地想爬过去,却反而移动不了似地,所有
的忍耐力一下子全崩溃了;在同时,那种逼人的口渴干烈感却益发强烈,益发难忍。这最后
的一小时真是最难受的一刻,我的一颗心情佛已经提到喉头,随时都会跳出来似的。
    等、等、等,时间好象凝注在某一个点上了,谁说光阴似箭,岁月如流的?
    飞机终于降落了!我睁大了眼睛搜索着,凝注着,人们鱼贯地由机舱内走出来,糟糕!
我的眼睛怎么花了起来,什么都变成模模糊糊的,老天,别在这时候跟我捣蛋,真会急疯人
的!
    “嫂,你看,大哥下来了。”子兰推推我说。
    我哦了一声,使劲地瞪着眼睛往前看。
    有了!有了!看见了,看见我最心爱的阿渔了!
    一颗心骤然膨胀,向体外进挤了出来,我想大声叫他,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只有
拼命地挥手,紧抱着女儿一齐摇手致意,直到盈盈在怀里用抗议的声音说她“疼疼”时,才
发现自己g6激动与过份。
    看到阿渔由检查室出来,我的脚竟然象被钉住一样无法移动,一时之间有千万个不连贯
的思想掠过心头,我抓不住一个来铸成一句话,只会发抖,只会傻呆呆地朝着他看,然后笨
拙地将盈盈塞进他怀里,痴痴地瞅着、望着,仿佛只要一眨眼,他立刻就会消失一样。
    坐进计程车,我忽然觉得好局促、好尴尬,有点象第一次和男生约会时那种不自在感,
阿渔似乎也找不出什么话来讲,只会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只有盈盈忙碌地用一双疑惑而赂带
警戒的眼光打量着阿渔,许久之后,她用力将我的手由阿渔手中抓出来,愤怒地推开阿渔,
一副保护者的神圣模样,我不禁为之莞尔。
    晚上,公公在饭店里替阿渔接风,一家人团聚,脸上都充满了欢愉的喜气。几杯酒下
肚,阿渔的眼皮开始泛红,话也多了起来,又过一会他的一张脸转成绛红色,舌头象打了结
似的,那一双狭长的眸子散发出灼热的烈光,笔直地投向我,里面燃起两团熊熊的火焰,我
几几乎要承受不了那份热力,几几乎要随之燃烧起来了……
    “阿乖……”一股热烘烘的酒气吹在耳边,一个甜腻腻的声音沉进心底,我有点害怕,
又有几分期待,怕难为情,想推开他,又想到这已经是在自己家里,只剩下我们俩个人……
不觉地投入他怀里,低呼一声:“阿渔!……”
    一时情绪纷杂,感触丛生,千万种委屈无从说起,人就变得很脆弱很虚软。接触到他那
火烫的嘴唇,立即有一般电流传过来,全身竟震荡了起来,而且震荡得非常舒服,非常痛快。
    ‘阿乖,抱紧我,抱紧我,你知道我有多想你?”
    “知道,知道……”
    “乖,今晚我们要爱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好不好?乖。”
    两年的空虚,两年的寂寞,在一刹间全填满了。两年的苦相思,两年的凄清,也在这一
瞬间化为乌有,我的心胀得满满的,灌满了爱的蜜汁,眼眶中含着幸福的泪水。那种叫人心
痛的甜蜜,爱的狂暴,扫除了脑子里所有的东西,只留下爱的本身,使你觉得在全宇宙间,
除了自己和阿渔外,什么人、什么事情都不存在了……
    忽然!在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使我跳了起来,我喑哑地向阿渔说:
    “那个女人是谁?”’
    “哪个女人?”阿渔一脸惊愕看看我,写满了问号。
    “少装!在录音机里笑的那个女人。”
    “哇塞!你还没忘2!”
    “忘你个头!赶快从实招来!”
    “叫我招什么嘛,简直是无中生有!”
    “我明明亲耳听到的,还想赖:“
    “不是赖,而是根本就没那么回事,我解释了一百遍你还是不信,实在叫我百口莫辩。”
    “谁要你辩;我只要听实话!”
    “我不是说过,唯一可以解释的理由就是那卷录音带是别人用过的旧带子,可能洗的时
候没洗清楚残留下来变了型的声音,你还要我怎么说呢?我发誓,要是有半句谎话,明天就
给车撞死!”
    “唉呀!谁要你发那么重的誓嘛,可是,……人家明明听到了呀!”
    “我看这一定是你想我想得太厉害,怕我被人抢走才会产生出的错觉吧!”
    “才不是呢!”
    “才是呢!乖,我的小傻蛋,以后不可以再这样罗。知道吗?”
    “唔……”
    在爱的境界里,我宁愿做一个傻瓜,永远、永远地傻下去,有时候又何妨糊涂一下?就
算是自己的幻觉罢了!
    我测过身,钻进阿渔怀里,细细享受着原先那份甜柔的静谧与美感。
    半晌之后,阿渔兴奋地支起身子,一脸得意的神采俯视着我,眉飞色舞地说着。
    “阿乖,我今天又领赂了人生一大乐事!”
    “?……”我不解地望着他,等着他底下的话。
    “久早逢甘雨呀:比洞房花烛更胜一筹呢。你说对不对,我的小娘子?”
    “讨厌!……”我羞红了脸轻轻摇他。
    他那又狂又热情的眼睛,排山倒海地向着我压下来,越来越近,越来越热,激动得我全
身晕眩,赶忙闭上眼睛,随自己在那股急流中再次迷失、再次浮沉……
三月里的小雨,淅淅沥沥,连绵不断,象一位温柔多情的少女,在对情人诉说着她那缠绵无尽的思量。在这多情的雨中,我徜徉于宁静安祥的小巷,轻唱着《三月里的小雨》,雨伞轻轻地斜靠在肩上。
 
 

第 14 楼 回帖时间:2007-1-23 16:4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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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有时苦来有时甜

    阿渔回来已经两个礼拜了。
    初见时的狂热与紊乱,都已逐渐平复,他象一个外来的行星,渐次地滑入轨道,自然而
协调地随着整个系列运转起来。盈盈也不象先前那样对他怀着敌意,不象刚回来那几天总是
指着大门要他走;记得阿渔回家的第二天清晨,盈盈睁开眼由小床上站起来,一眼瞥见睡在
床上的阿渔,竟然放声大哭,连牛奶都不肯喝,只一个劲地往外指,要阿渔出去。接下来几
天,她一直用怀疑的眼光观察着、警戒着,她不要阿渔抱,不许阿渔牵手,不跟阿渔讲话,
使得原本就不大有耐心的阿渔几乎按奈不住要发脾气,常常跳着脚向盈盈吼着:“小丫头,
你给我听着,我是你爸爸,你老子,你懂不懂?”吓得盈盈目瞪口呆,更不敢和他接近。
    后来阿渔想想恐吓不是办法,还是改用怀柔政策,开始耐着性子去讨好他女儿,温温柔
柔地用童言童语去跟她讲话,买娃娃、玩具、巧克力糖给她,那股子殷勤劲,真比当年追太
太时有过之而无不及。每回阿渔要拿东西给盈盈时,她总是抓着我的手去接,然后再由我手
里取过去。慢慢的,从她神情中发现生涩的成分一点点地淡退,代之而起的是娇憨信任的笑
容,有时候阿渔在看着盈盈许久之后,会忽然拍手大叫:“哇塞!这小家伙真象我,不但样
子象,连那股子憋扭劲都象,真绝!”
    家里除了增加一个盈盈之外,其他人也都与阿渔出去前有所不同。大弟子武已由空军官
校毕业,官拜少尉军官,分发到南部某空军基地担任飞行工作,满脑子以国家荣辱为己任的
胸怀大志,与蓝天白云为伍,进游天际,生性豪迈,一派潇洒自如的神态,朋友多,女朋友
更多,每次休假回来,总是见不到他人影。二弟子成是政大经济系三年级的高材生,深沉而
稳重,多半时候他都在看书,书是他最好的朋友、最大的慰藉,平日很少开口,但每回讲话
总带有很深的哲理,让人回味无穷,他身上有一种古代书生温文尔雅的书卷气,还带着那么
一点思想家的味道,这些都是阿渔和子武所缺少的。么妹子兰,今年刚刚高中毕业,在她身
上嗅不到一点点大专联考的紧张与压力,成日里躲在屋里听热门歌曲,说是练习英文听力,
好象除了出国再没有任何事务能够吸弓[住她似的,可怜隔壁那个多情的男孩阿雄,在多次
遭受拒绝伤心之余,再也不愿到我们家来了。
    除了家中每个人在年龄上的成长之外,经济情况也略微好转,两年中我克勤克俭地过日
子,除了必要开销外,我仔细地攒下每分钱。逛街、购物全然地由生活中剔除,娱乐、消遣
缩小到最底范围,节省到近乎吝啬的地步。如今手边积攒了一小笔财富,可以小小的挥霍一
番;首先买台冰箱,省得天天跑菜场,再买个洗衣机,另外添加几样电器用品,接下来就着
手计划“二皮蜜月”的旅行事宜。
    这次阿渔替我买了一箱子漂亮衣服,部是些平日只能站在橱窗外欣赏赞叹的豪华级“奢
侈品”,有短得露出膝盖的“述你裙”,有纯麻纯毛的喇叭裤,有大衣、洋装、皮包馆子,
从内衣到外套一应俱全,每一件都合身,每一件都漂亮,每一样都叫我爱不释手、阿渔说要
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带出去风光风光,好让大家看看他太大有多美,好满足他那份男性
“沙文主义”式的优越自满,可是真遇上有谁对我多看几眼,他又会沉下脸来大不以为然,
真是矛盾得可以。
    一千个不好意思,一百个不放心地将盈盈交给母亲照顾,我和阿渔提着简单的行囊坐上
往台中的公路班车“金马号”,心里一直沉郁郁的提不起劲来,车过新庄,阿渔捏了捏我的
手说:
    “怎么,还在想女儿?”
    “嗯。”
    “交给你妈妈带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看你那份牵挂劲,我都有点要吃醋了。”
    “没听过爸爸吃女儿的醋,真是!”我白了他一限。
    “怎么没有,眼前就有一个。”
    “不害燥!”
    “还说呢,自从有了女儿之后,你每封信一大半都讲她,在你心里,我也从第一位退后
了一步,你照顾她的时间比我还多。”
    “唉呀,她小嘛,何况她也是你的女儿呀。”
    “我也小,我是你的丈夫呀!”
    “少耍赖了你。”
    “跟自己太大耍赖是一种享受。我觉得一个男人在外面做事就象上战场一样,必须打起
精神全副武装地往前冲;只有回到家里才可以卸下所有装备,回复真正的自我,放松一切,
变得很小很软弱,渴望着妻子的温柔、体贴、关怀、照顾,你懂吗?”
    “不慢!第一次听到这么怪的论调。”
    “现在懂也不迟。”他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彩,接着说:“第一步,你不许再挂念盈
盈,从现在起每一分每一秒部属于我的,让我们好好度过这几天,第二步,我要你把我摆回
第一位。”
    “无理取闹。”我不置可否地将头转向窗外。
    “真的!”阿渔加强了语气,同时用力捏住我的手,痛得我叫了起来。接触到他那蛮横
而认真的眼神,我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只有轻轻点头答应。真的,在这一刻里,他真是变
得好小好小,比盈盈都小——一个跟小女儿争宠的爸爸。
    台中、彰化、台南、高雄,一站站地往下走,随兴所至地停留玩赏。抛开了家事的繁
琐,摆脱了主妇的身份,卸下了母亲的责任,无牵无挂、自由自在地尽情享受着轻轻松松的
快乐时光,真有说不出的舒畅与难以言喻的快慰。阿渔说我高兴得象一只百灵鸟,可不是,
一只在笼子里网了两年的鸟儿,一旦飞到笼外,岂有不兴奋的道理?
    高雄,是整个旅行的最后一站,我们住进蜜月时住的饭店,指明要同一个房间。白天到
澄清湖走了一圈,黄昏时分,踏着落日余辉,手牵着手,迎着晚风,悠闲地在市区中漫步,
心里觉得好满好胀,一种深深的幸福感,象海浪般地拍卷着,一波接一波地涌上来,此刻,
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富足的女人,靠近阿渔,挽起他的路臂迎视着他说:
    “阿渔,今天我忽然发现,做船员太太也不坏哩。”
    “?……”
    “你想,没有别离的痛苦,又怎有相聚的快乐?我宁可用两年的时间,来换取现在的美
好时光。我可以吃旁人受不了的苦,也要得到旁人尝不到的乐,或许,这就是作为一个船员
妻子独特之处吧!”
    “看你的口气,好象做了多少年船员太大似的。”
    “够久了,两年的时间去体验一种生活,太够了。”
    “有什么心得?”
    “苦。”我肯定地回答他说:“人苦,心苦,每一分钟都在煎熬中度过,我觉得仿佛等
了你几千年几万年,简直要在等待中枯死,人都变成了苦瓜啦。”
    “好可怜哦。”阿渔故意哭丧着脸说着。
    “才知道!”我娇嗔地对他笑笑,略带抗议地提高了声音。
    一星期的假期,比烟消逝得还快,结束了“二度蜜月”回到台北,又开始象上发条的钟
固定地摆动起来。
    由高雄回来的第二天,家里发生了一场暴风雨,“台风眼”是出在于兰身上。
    她经同学介绍,到中山北路一家土产店去当店员,已经上了两天的班后才告诉家人,公
公虽然反对,却劝不动也拗不过她,子成很冷静地分析许多事理给她听,她也相应不理,大
家心里都充分流露出对她的关怀与亲情,可是子兰却冷得象冰山,硬得象石头,任谁说她都
不为所动,定要去,非去不可。
    沉默许久的阿渔忽然一唬地由椅上站起,脸色因激动而胀得通红,眼睛瞪得又圆又大,
直直地盯着子兰吼着:
    “你真是不识好歹,放着好好的书不念,偏要跑去当什么店员,你晓得那种地方有什么
内幕?那种地方也是你去干的?”
    “我高兴。”子兰冷冷地还了他一记。
    “‘哪里由得了你高兴,不许去!我说不许去,补习一年明年再考。”
    “不要你管。”
    “我偏要管!你就是从小被宠坏了,才会这么任性,爸爸舍不得打你,我舍得。今天非
好好教训你一顿不可。”阿渔越说越激动,向前走了两步,举起手准备向子兰打下去,我急
得站起来抓住了阿渔的手,只见子兰昂起脸,愤怒地、冷冷地盯着阿渔,她的眼光象两支利
箭,声音象由地被里传出来的一般。她说:
    “你就是打死我,我也要去,我决定的事,谁也别想改变我。”
    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回房,“碰”的一声用力把门关上,那声音深深震动着每个人的
心,引起各种不同的反应与回响。
    公公气得回房睡觉,子成用遗憾而爱莫能助的眼光看看阿渔,夜回房去看书了,客厅里
只剩下自尊心受了伤的阿渔和瑟缩在我怀里的盈盈。我想劝慰他,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
有默默地陪坐在一旁;在低沉的空气中,第一次使我兴起“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的独立
意念。
三月里的小雨,淅淅沥沥,连绵不断,象一位温柔多情的少女,在对情人诉说着她那缠绵无尽的思量。在这多情的雨中,我徜徉于宁静安祥的小巷,轻唱着《三月里的小雨》,雨伞轻轻地斜靠在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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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缘订三生

    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在阿渔到苏澳水产学校去后的第三天,小李来了。带着满面春风与掩饰不住的喜悦之情。
    两年多不见,他显得成熟稳重多了,不象先前那么喳喳呼呼的,说清楚一点,他比以前
有味道,浑身都散发着一股俊伟又稍稍粗蛮的男子气概,眉宇间流露着英爽的豪气,神色中
充满着自信与坚定的决心。两年的海上生活,使他成长,使他历练,不仅仅在工作经验上有
了收获,在人格发展;个人修养方面,也都获益非浅。同样的外出两年,同样的海上生涯,
在阿渔身上找不到多少影响与痕迹,在小李身上却起了这么大的变化,真令人不可思议!
    唯一没有变的是他那独特的嗓音。当他看到盈盈时,眼中充满了惊讶与赞叹,声音更高
了八度。
    “你这个女儿,简直是她老子的翻版,不!根本是影印嘛,真漂亮,好可爱。”
    我笑着,心里有着得意与骄傲的甜蜜,象所有母亲一样,享受着旁人对孩子的赞美比自
己接受赞美还来得受用。他环视了四周之后,才猛然想起似的问:
    “咦,阿渔呢?”
    “到苏澳去了。”
    “去苏澳,干嘛?”
    “到苏澳水产学校‘误人子弟’去啦。前不久,他接到同学李青的限时信,说学校里有
一个教员临时辞职,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要阿渔去帮一学期的忙,教航海和船艺,其实阿
渔老早就托李青帮他留意了。”
    “你让他去?”
    “我?……”一时之间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才好。两年的苦日子才结束,盼得眼睛
发直才盼回来,还没来得及完全尝过相聚的温馨时,又将再受到离别的压迫。有点象口渴的
人正在喝水,却被人抢走了杯子;你喝了,但没有全喝,没有喝够的滋味。
    阿渔说他借,我相信,可是他懂的只是一部分,不够深刻,也不是全部。
    当他用那么一种混合着歉意、热切、乞求,盼望我赞同的眼光看着我,期待着我回答
时,我真是狠不下心让他失望,真是拿不出勇气叫他不要去,因为由他眼睛里、意态上,我
早巳感觉出他极想去的决心,而他需要由我这儿得到的只是一份应允式的鼓励,而不是实际
上的决定。我懂得他、了解他、爱他、疼他,只要是他认为快乐的事,我怎么舍得、怎么忍
心拂逆于他,怎么能“不让”他去?何况这对他来讲是一种自我价值的肯定、一种体验与尝
试?想到这里,我拾起头来恳切地对小李说:
    “是我鼓励他去的。”
    “哦。”小李若有所悟地点点头。“一星期有几堂课?他住在那边吗?”
    “大概有十五堂的样子。他每星期一晚上坐夜车走,星期五晚上回来。原来我打算带孩
子一起搬到苏澳去,可是那边房子不好找,即使有地方住,家具、炊具都要搬过去,太麻
烦;所以决定还是‘通勤’。他自己住单身宿舍,有伙食团,倒也方便,这星期五我要到苏
澳去,你要不要一块去,顺便看看老同学?”
    “不了,我另外有事。”说到这里,他忽然迟疑起来,显得有点不好意思,思付片刻之
后才开口道:“我,我可能下个月要结婚。”
    “哇!恭喜你,从没听说过你有女朋友,一开口就要结婚,厉害!厉害!”
    “……”他有点窘,急得直抓耳朵。
    “什么时候带你的准新娘到我家来玩,让我看看。”
    “你认识的……”
    “我认识,谁?”
    “是何惠如。”
    “什么!是惠如?”我惊愕地瞪大了眼睛,拼命在他脸上搜视着,企图找出它的确实性。
    “是,是她……”小李深深吸了口气,镇定一下自己后说:“说起来真巧,她竞然会是
我们船长的女儿,早先在船上时,船长就说要把他女儿介绍给我,大家都拿我开玩笑,可是
我万万没有想到他竞会是惠如的父亲,那天到船长家去,一见面,我们俩都愣住了。”
    “这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我也这么想。”小李嘴角浮起兴奋的笑容,眼睛闪动着异样的光彩,热切地说着:
“心仪,你和惠如是好朋友,我想请你去探探口气,她同意跟我结婚,是她自己愿意还是为
了让她父亲高兴,我不希望太勉强……还有,这次回来发现她和以前完全不同,她眼里有着
悲伤的表情,有一种落寞与哀怨,仿佛象饱经沧桑的成熟女人一样。”
    “唉呀!小李,少这么文诌诌的了。”我嘴虽然在打哈哈,心里却象是被揪了一把,乱
成一团。“怎么,你嫌人家不好啊?”
    “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她变了很多。”他急忙否认着,仿佛伯谁会抢走他的新娘似
的。
    “你自己不也变了不少吗?”
    “我,有吗?”
    “当然有,人的眼睛长在前面,所以只看得到别人,见不到自己。”
    “对,对,说得有理。”
    小李又坐了一会儿,聊了一些船上和同学的事之后,就起身告辞,说一星期后再来听消
息。
    送走了小李,看看时间还早,就带着盈盈坐车到惠如家去。
    自从当了妈妈之后,孩子占去了全部时间,成天在奶瓶尿布中打转,根本没有多余的时
间想其他的事,稍微有点空闲,休息都来不及,哪里还能去看朋友、聊天;无形中生活圈子
越缩越小,小到以家为中心点,菜场为半径的一个圆而已。
    盈盈满月时,惠如来过一次,脸色十分苍白,一双大眼睛里满含着愁绪,形成另一种美
——一种肃穆的美。当时我自己正沉醉在初为人母的快乐里,觉得整个世界都是那般的美
好,连惠如的那份哀愁,在我眼里也变成一种美的表现,未能进一步去探讨它的内在性,如
今回想起来,不禁为自己的自私和愚昧而汗颜得无地自容。
    来开门的是琴姨。看到是我,她脸上立刻绽开亲切的笑容,热诚地拉着我的手,絮絮叨
叨地说着我怎么好久都不来玩啦一大堆话,又忙着开汽水拿糖果招待盈,好象有太多太多的
感情,一下子都要挤出来,又结成一团理不出个头绪似的。好容易我才有机会开口问道:
    “琴姨,惠如在家吗?”
    “在,在她房里,我去叫她,唉!这孩子……”
    “不用了,我自己去。”说着随即站了起来。这时,眼前出现一个中年男人,凝视着我。
    这是我头一次见到惠如的父亲,他个子很高很瘦,很有威严的样子,朝我礼貌地笑笑。
笑时嘴笑眼不笑,叫人弄不清他是真在笑,还是在应付,嘴角牵动,似在观察又似在欣赏,
令人猜不透,他给人的印象除了威严以外,就是冷,冷得人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不知怎的,
我脑子里很快地想到《白鲸记》里那个独脚船长阿哈,心里觉得凉飕飕的。
    我小声地在喉咙里叫了一声“何老伯”之后,就只会窘迫地呆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
了。好在这时惠如由屋里走了出来,总算替我解了围。
    进入惠如房里,我不禁朝她做了个鬼脸伸伸舌头说:“你老爸看起来好严肃。”
    “那只是外表,其实内心里他是个最慈样最和气不过的人了。”
    “哦,是吗?”
    “心仪,季太太。”惠如笔直地打量着我。“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呢,要不是抱着孩
子,谁会相信你结过婚。”
    “少拿我寻开心了。”我脸孔微微发热,关切地看着她。“再漂亮也赶不上你这个大美
人呀,从前你是属于活泼明朗的动态美,现在的你却有着另一种静态美。”
    她苍白时面孔微微红了一下,看看自己,露出一丝疲惫的笑容。我看得出来,上回的打
击已经完全改变了她,那天由台大医院回家后,她向我倾吐时,眼中就含着太多哀愁,一年
多来不但丝毫未见淡退,反而变得更深更浓更重。这哪里象一个即将做新娘的女孩?
    “惠如,小李到我家来过。”我将话题纳入正轨,注意着她的反应。
    她只淡谈地应了一声,继续低着头逗盈盈玩。
    “他说,你答应嫁给他。”
    “嗯。”
    “是你自己的意思?”
    “喂。”
    “真的?”我毫不放松地盯着她。
    “有什么关系呢?”她抚弄着盈盈的头发,脸上毫无喜色。“爸爸希望我嫁给他,琴姨
也说他会是个靠得住的好丈夫。”
    “我是问,你自己呢?你爱他?”
    “爱?”她眼睛一亮,很快地闪过一抹痛苦的阴影。“我爱不爱他并不重要,心仪,我
觉得好累,想找一个避风港,如此而已。”
    “惠如,你真的变了,不只是样子变连思想都变了,这哪里象你说的话嘛。”
    “是的,我知道。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
    “有关系,太有关系了!”我提高了声音,有点激动。“你是我的好朋友,小李是阿渔
的好朋友,我希望看到你们快快乐乐的结成夫妻,不要勉勉强强的硬凑在一块儿。”
    “我并不讨厌小李,只是目前还没有办法接受他而已……”
    “惠如!”我诚恳地拉着她的手,沉痛地说着。“你不应该这样,真的。我一直觉得你
是个坚强、果敢、豁达的女孩子,想不到一个感情上的挫折就把你给打倒了,而且跃这么
重。这么久了,你还没恢复过来。”
    “唉……人是很复杂的动物,不能只凭外表来衡量一个人,有人看起来是坚强的,实际
上却是外强中干,就象我;有人给人的感觉是柔弱的,而实际上却是无比的坚毅,就象你。”
    “我,是这样的吗?”我迷惑地落入沉思之中,许久之后才用鼓励的眼光看着她说:
“你要知道,一个人最不容易了解的就是自己,一个人最大的敌人也是自己,惠如,对自己
要有信心,千万别被自己所打倒。
    “我……试试看。”
    “不只是试,而是把过去彻底地埋葬掉,站在‘现在’起点上,向未来起步,别太叫伯
父、琴姨为你担心,更别去伤害善良无辜的小李,好吧?”
    “嗯。”她垂下头,大眼睛里蒙上一层泪光。
    “我要走了,回去还要弄晚饭呢。”我拉起女儿的手准备往外走。“等着喝你们的喜酒
罗。”
    “心仪……”她期期艾艾地看看我,又看着盈盈,嘴唇蠕动着,哆嗦着……“我也有道
一个孩子……”
    她的话象一根钉子,把我牢牢地钉在地板上。
    我们心里翻腾得厉害,我们的眼睛相视了一个长长的顷刻,彼此都读出对方内心的震动
和感度,几乎就在同时,我俩都冲向对方,惠如投进我怀里,委屈地哭了起来。
    “你还会有的,一定会……”象是在自语,也象是在安慰她,心今的酸楚象潮水般地涌
了上来。
    一星期后小李果然来听消息。我只简单地告诉他是惠如自己愿意嫁给他的。另外,我特
别郑重地托付他:“一定要好好待惠如。”
    收到了小李恳切的承诺之后,我不再说什么,只默默地祝福着他们,盼望他俩在婚姻生
活中找到新的人生意义。
三月里的小雨,淅淅沥沥,连绵不断,象一位温柔多情的少女,在对情人诉说着她那缠绵无尽的思量。在这多情的雨中,我徜徉于宁静安祥的小巷,轻唱着《三月里的小雨》,雨伞轻轻地斜靠在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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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教员?船员?

    时序虽已进入韧冬,却没有太多的寒意,空气中仍旧浮散着淡淡的暖度。
    转眼间,阿渔到苏澳水产学校上课已有五个月了,再过两星期,这学期就要结束,他的
教员生涯即将告一段落。五个月来,我已经受上这个充塞着鱼腥、带着咸湿的小镇;这儿有
古老的建筑、朴实的居民、纯善的风气,以及一种宁静的气氛,让人感觉生活是一种享受与
拥有。
    多半时候,我都在苏澳停留一天,到南方澳去看渔船进港,到渔市场看成篓的鱼拍卖,
尝尝海鲜;在港口对面,有一座妈祖庙,香火鼎盛;许多渔人的妻子,用整个心灵,最虔诚
的态度跪拜着,祈求妈祖保佑她们的丈夫平安,我也不止一次地跪在殿前;双手合十,默默
地许下心愿,盼望阿渔能早一天结束“走船”生涯;折求妈祖保佑他在海上平平安安;妈祖
眼睑半闭,露出同情、谅解的部分黑眼珠,接受着人们的膜拜与折求,仿佛熟悉人类世界的
一切愁苦,以一种既亲切又疏远的眼光俯视人生,无言地承诺着、应允着,给人一种精神上
的依恃与鼓舞。在这时,我感觉自己跟那些渔妇一样,虽然我们的生活环境、个人思想、所
受的教育全然不同,但是对丈夫的关爱,以及对未知数的恐惧,却完全相同,我们都深爱着
自己丈夫,却无法阻止丈夫到海上去;为了生活,一方面要忍受离别的痛苦,一方面还要为
远行的丈夫日夜祈祷着,为那随时与变幻莫测、阴郁不定的大海为伍的远行土夫担惊受伯。
在这方面,我和那些渔妇们一样,一样要忍受命运的残酷,一样地对命运无能为力。
    明天上午,我还要到南方澳的蚂祖庙去一趟,我想求一签,问问妈祖,阿渔是该留在陆
地上当教员呢?还是再回到海上干船员。
    两个半小时的车程,在胡思乱想中滑了过去,看看宙外,天色已逐渐暗了下来,车过罗
东,竞然下起毛毛雨来了,不知道阿渔会不会带伞来接我们。
    火车到苏澳时,雨势更大,眼前象限着一排珠帘似的,我.眯起眼睛向帘外搜寻着,只
见阿渔拉了件旧雨衣,不断向我们招手。
    通过收票口,阿渔笑吟吟地迎了上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和一个深深的酒涡,头发上
凝聚着水珠,新刮的脸还残留着肥皂的香味。
    “阿乖,你今天好漂亮。奇怪,每次看到你都觉得不一样。”他搓搓鼻子,深情地打量
着我,许久之后才将目光移向身边的女儿。“哇!小盈盈,我的乖女儿,跟妈妈一样漂亮,
来,爸爸抱抱。”
    接受女儿一个响吻之后,他得意地咧开嘴笑着说:“还是女儿好,热情大方,不象她妈
妈,怪保守的。”
    “少讨厌。”
    “对了,李青请我们到他家吃晚饭。”
    “他不是住在罗东吗?”我问。
    “是啊,他下午请假,早早回去买菜准备,今天要亲自下厨,好好露一手呢。走吧,坐
公路局车去。”
    李青的家在罗东圣母医院附近,房子是租来的。典型的台湾式长型建筑,很深的一条,
用木板隔成三个房间,前面是客厅,中间用木板隔成两间榻榻米的卧房,后面是一大间厨房
兼饭厅。我们到时,李青正系着围裙满脸油光地在厨房忙着。他太太蛮年轻的,穿得整整齐
齐象客人般地坐着,新做的头发,上了妆的脸,笑起来很虚假。手里抱着一个婴儿,大刺刺
地端坐在椅子上,呼三喝四地支使着李青招呼我们;我几次站起来想到厨房去帮忙,都在女
主人严厉反对下坐了下来。她不断地向阿渔探听各航运公司的待遇、奖金;又问我目前台北
服装流行的趋势,我身上穿的每件衣服,她都仔细品评观察,然后叹息地说,罗东就是买不
到这么高级的衣服,及至我告诉她这些都是阿渔替我带回来的时,她的叹息声更重更长,撇
着嘴说道:“外国货就是不一样。”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
    “才不呢!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她大不以为然地由鼻孔中哼着。
    我看看阿渔,有点窘迫,真不知该如何来和这位李太大建立友谊。
    好在李青走过来,宣布晚饭已经准备好,请我们入席。方型餐桌上,摆着色香味俱全的
五菜一场;看来李青还真有一手呢,我不禁由衷地赞赏着:
    “李青,你真了不起,好能干哟。”
    “男人会做菜有什么用,会赚钱才算了不起。”李太太不屑地回敬了一句,我不知她这
话是冲我说的呢,还是说给李青听的?
    我看到李青脸上有自尊受损的屈辱,也看到他太太那一脸鄙夷与冷嘲,心里真是不舒
服,聚在脸上的笑容也凝冻起来,象抛在半空中的球,忽然地卡住了做的。
    “来,来,请坐,请坐,都是自己人,别客气。”李青很快地抖落脸上的阴影,换上一
副诚恳的笑容冲着我们说着。
    坐定之后,李青又忙着倒酒、盛饭,替我们布菜,问盈盈喜欢吃什么,又不断地给太大
挟菜,每接一筷都附加句:“唔,这是你最爱吃的,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他太太却一脸受之无愧,有如女王接受贡品般的倨傲。我看看李太大,心里真替李青不
平。忍不住又开口说:
    “李青对你真体贴。”
    “哼,还不是看在我替他生了个儿子的份上!他们李家三代单传,我一进门就生儿子,
他老妈乐得嘴都歪了,还特别跑来给我做月子呢。所以女人啊!肚子一定要争气,什么都是
假的,生个儿于才是真的,季太太,你可要加加油啊……”
    没想到我一句真心话却引来这么一串连珠炮,又白白受了一场奚落,心里实在气闷;可
是想想她那些肤浅幼稚的论调,又觉得好笑;干脆装着听不懂,依旧露出浅浅的笑容,接下
她这一记。借口要喂盈盈吃饭,匆匆地结束了这顿不愉快的晚餐。
    端着一碗饭,走向客厅,再度坐下,才发现四周的陈设竟是如此简陋。几把藤椅,一个
破茶几,墙角上一架十六寸的电视机,墙上的油漆剥落殆尽,卷成一片片,形成一副怪异的
鱼鳞似的图案,窗户上空秃秃的,玻璃上堆积着雨水泥浆和厚厚的灰尘。
    才喂了盈盈一口饭,就听到一串尖细的女高音传来。
    “哎哟!怎么不开灯呀!”
    女主人带着浑身刺鼻的香味飘了进来,在日光灯照射下,她那一身鲜丽的衣服,显得更
刺眼,与屋里的陈旧形成强烈对比,就有如一张选错背景的照片一样,给人极不协调的突兀
感。
    她坐在我旁边一张椅子上,用手指剔挖着牙齿,弄得吱吱作响,等她告一段落之后,先
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说着:
    “我叫李青今年十月参加河海人员特考,地说来不及准备,只好明年四月再去考,拿到
三副执照后,也好早一点上船去。”
    “咦?他们不是一毕业就考过吗?李青没参加啊?”
    “考是考啦,主科两科不及格,没取,真窝囊!”
    “哦。教书不也挺好的吗?夫妻可以常在一起,对家里也能多照顾一点。”
    “好个屁!”她声音尖锐,一脸不屑地摆摆手说:“一个月才四千多块钱,要租房子,
要吃饭,要买奶粉,穷得半死,偶尔还寄钱回去给他父母,怎么够用?他老妈还直说我们小
器,唉,真是天晓得……”
    我没接腔,事实上她也不需要我开口。
    “男人嘛,就是要会赚钱,成天窝在这种小地方,做个穷教员,臭都快臭死了!”
    “我倒很喜欢苏澳。”我低声自语着:“希望阿渔能留下来。”
    “你呀,你是新鲜,住久了简直要发疯。当初嫁给他时,还以为可以离开那个讨厌的农
村,到台北去开开眼界,哪晓得一屁股陷到这种地方,真倒楣!等李青上船之后,我一定要
搬到台北去!”
    “李青他同意吗?我是说他在这儿教书教了两年,一下子放弃,不是怪可惜的?”
    “管他的!在这种鬼学校就是熬到教务主任,一个月也不过七、八千,哪象你们在船
上,一个月就有一万多。”
    “这也是升了二副之后的待遇,刚上船时也不过六七千而已。”
    “对啊!那至少有个指望呀,等干到船长什么的,一个月伯不有四、五万。”
    “可是……”我有很多话想告诉她,至少她该看清事实的另一面——为赚钱所付出的代
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以目前的情形看来,她是不会接受任何劝告的,即使她听得进
去也不一定能改变希望李青上船的意志。我默默喂盈盈吃饭,第一次体会到“话不投机半句
多”的意境。
    在后面的两个大男生,却似乎有“酒逢知己干杯少”的豪兴,一瓶绍兴酒已经去了四分
之三,两个人的脸都形成猪肝色,舌头打结,却仍然意犹未尽地喝着、聊着……
    回到苏澳,已经是将近十一点了。
    把盈盈安置妥当,就和衣往床上一躺,心里又闷又胀,很不舒服。
    阿渔正要到浴室去,看了我一眼,又转了回来坐在床沿上看看我说:
    “阿乖,你怎么啦,生气了?”
    我直视着天花板,没理他。
    “老同学嘛,三杯下肚难免话就多了。”他用手扳着我的肩膀继续说:“把你给冷落
了,抱歉,抱歉。”
    “我才没那么小心眼呢!”
    “那为什么?”
    “为什么,问你自己!”
    “阿乖,你知道我最笨了,别难我,快告诉我是什么地方得罪你了,我也好向你赔罪。”
    “好,我问你。”我霍然地坐了起来,直视着他说:“上回你跟我说校长有意留你,聘
你为专任教员,有没有这回事?”
    “有啊。”
    “那你今天为什么又跟李青说你还是想上船?”
    “我,我是想,上船比较有前途。”
    “前途?!哼!还不如说有‘钱途’来得恰当!”我冷冷地说。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他的语气变了,脸上的柔情与歉意迅速退去,继之而起的是
急躁、恼怒;一唬地站了起来,瞪着我吼着:“你也不想想,我上船一大半还不是为了你:
你以为我爱上船哪?你以为我爱过那种‘坐水牢’的日子啊!还不是看在钱多的份上,还不
是希望能让你们过舒服一点的日子……”
    “我不要……”胸中怒火高烧,想起两年所受的种种煎熬,那种“独坐空堂上,谁与为
欢者”的孤寂与苍凉,可望而不可及的万般无奈,摸不到、抓不着的空茫茫感……真是委屈
得无从说起。想到这些,不觉泪水逼上了眼眶,声音也哽咽住了。
    “阿乖,不哭,不哭……”阿渔在我腿边蹲了下来,拉着我的手,仰着脸轻柔地说着:
“其实,我也很矛盾,在船上时,我想只要找到教书的职位就一定留下来,可是回到陆地
上,教了几个月的书之后,又觉得还是应该上船,当教员安定,可是钱太少,前途也有限;
当船员钱多,又升得快,就是太苦了你。阿乖,我想趁着年轻,航运界又很景气,再跑几
年,等我们把经济基础打稳了之后,我一定下来,天天陪着你,好不好?你看,现在我是二
副,再干一年就可以升一副,接着是大副,大副于两年就可以考船长,船长做满三年,就可
以考领港啦……”
    他的声音中充满着渴望与对未来的憧憬,洋溢着欲念与野心、追寻与期待,以及一种热
切期望鼓励的渴求,他将我的双手贴熨在他面颊上,又拿到唇边亲吻,拼命地瞅着我。
    我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把所有的委屈和要说的话全吞回到肚子里,两颗滚烫的泪珠滑
落在腮边,一下子就变得凉冰冰的了。
    “阿乖,别这样,我真的都是为了你,为了我们哪:不过,只要你说一声‘不许走’我
就留下来,真的!”
    真的,假的,又有什么关系呢?忽然间,我觉得情绪很低落、很累。
    挣开了他的手,颓废地躺回床上。眼前浮起一团团白雾,在层层迷雾之后,是一片汪洋
的大海,极目所至,看不到岸界,在地平线的那一端,依旧是海连天,天连海,我觉得好
累,好累!
    任我怎么搜寻也找不到边岸,看不到陆地,象一个掉了魂的人,一头栽进了海底……
三月里的小雨,淅淅沥沥,连绵不断,象一位温柔多情的少女,在对情人诉说着她那缠绵无尽的思量。在这多情的雨中,我徜徉于宁静安祥的小巷,轻唱着《三月里的小雨》,雨伞轻轻地斜靠在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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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洋姑爹

    不知道是凑巧还是公司有意安排,阿渔、小李和惠如的父亲——何船长,都在同一天走
——离农历春节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小李到纽约,阿渔和何船长派同一条船——一艘租给日
本、往来印尼与日本间的油轮。
    飞机分别是上午十点和十一点半,一九点不到,两家送行的亲友都来到机场。这里永远
显得那么匆忙、混乱;送行的、接机的,形成两种不同的场面,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也使
人感觉到人生聚散无常的飘浮感。
    结婚后的小李,在惠如的坚持和琴姨的婉留下,住进了岳父家。为了这件事,小李的父
亲颇为震怒,口口声声嚷着这是什么年代,哪里是娶媳妇,根本是嫁儿子嘛:原指望儿子结
了婚,两老可以享享清福,哪晓得福没享到,连儿子也跑了,真是反了!反了!
    其实小李也蛮孝顺的,上船两年,每个月的薪水全数寄给家里。和阿渔一样,他是家里
的长子,下面有三个妹妹,父亲在陆军官校当教官,退休在即,身体又不太好,情绪难免很
坏;加上当初小李要跟惠如结婚,他家人就不太赞成,一来嫌惠加是本省人,又是独生女,
在家娇生惯养的;二来对她母亲的事也耿耿于怀,十分忌讳,彼此心中先就有了芥蒂与成
见。原来计划在凤山家里住一段时间,结果只耽了四天,惠如就一个人气回娘家,再怎么也
不肯回去,害得小李两边为难、左右不是,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还不知挨了
多少骂,受了多少气呢!后来还是公公和阿渔出面做和事佬,打圆场;并讲明日后小李的收
入一半寄给父母,一半寄给太大,这才算勉强地将一场风暴乎息下来。不过小李的父亲对惠
如依旧不谅解,认为她太没家教,一点没有为人媳的样子。在惠如这方面,却认为小李家人
简直不可理喻,固执、守旧,明明是普通中等家庭,偏要摆谱,搬出一大堆老规矩来压人,
这不行、那不能的,烦都烦死了。早上五点半就动手,别说煮稀饭不会,就连电锅煮饭都不
知道该放多少水,要她侍候公婆和三个小姑,她还不如在家当小姐来得干脆。
    好在小李并不计较这些,对惠如还是非常体贴,尤其在她怀孕之后,更是呵护备至,小
心翼翼地照顾着,象个公主似的接着,顶在头上,仿佛一件稀世珍宝,生怕一不小心碰坏
了。有一回我跟惠如开玩笑说:“你象是水晶玻璃做的太大,我呢,倒象是钢筋水泥太大。”
    她却不以为然地回我一句:“你的心是实的,我的心是空的,你有的是灵肉一致的爱
情,我却只有被爱的负担。”
    “被爱有什么不好?”
    “有什么好?”她冷冷地反问我。“有人说,被爱是幸福,爱人是快乐,我承认婚后我
有幸福感,依恃感,安全感;但是却从来没有快乐过。”
    “那是因为你自己不让快乐接近你。”
    人,真是不容易满足的动物,他们一方面拼命追求自己所没有的,一方面又不断丢弃自
己所拥有的;得不到的永远是好的,一旦到了手,似乎就失去了它的价值一般。
    我不知道惠如是对爱情太执着呢?还是对现实太挑剔,抑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送小李
上飞机,她连眼圈都没红,就象晚上又要见面一样的自然,倒是小李,别看他个子那么高
大,感情倒挺脆弱的,千叮万嘱地交待琴姨好好照顾惠如;又一再要惠如自己多保重,百般
关爱,万般疼怜,难分难台,拉着惠如的手深情地握着;多少柔情多少爱,尽在一钩缠绵之
中,万般缱绻,全欲寄放还留之中。我看见琴姨悄悄在擦眼泪,自己的鼻子也酸酸的。
    虽然这是阿渔第二次上船,虽然在家里早讲好了今天不许哭的,可是……心中仍然抑不
住那一阵阵伤感的波涛,这和第一次送别时的心境不一样,除了为远行而难过外,更加上几
分怨叹与无能为力的恐惧,以及一种刻骨铭心的凄怆,就象一个病人,第一次进手术房,心
里虽然害怕,却只是对一个未可知的预定点所产生的畏惧,但是第二次再进手术室的心情,
那种惧怕感却是有形的,而且更深更重。因为你已经经历过一次,明白了其中每一个过程,
尝过一遍切骨之痛,受过一次精神上的宰割,而今要重新领受一次,那种心理又岂是一个
“怕”字所能形容的?
    自从上次在苏澳为了上船的事和阿渔吵过之后,就不再提要他留下来的事。我明白,在
他没当到船长之前是不会下来的;我也明白,假如我坚持要他留下来,他会听我的,但是他
心里会形成郁郁不乐,会觉得自己大材小用,会成天长吁短叹,怨个不停,象一只关在笼子
里的鸟或拴在门口的狗一样没精打采。当然,上船他不一定就有多快乐,但至少他觉得有希
望,有成就感,肯定感,完成感,这不正是许多男人们终其一生所渴望得到的吗?
    爱一个人,是要给他自由,使他成长,帮他发展其独立性,而不是将他紧紧地绑在身
边,寸步不离地腻在一起。就有如放风筝一样,要使风筝飞得高飞得远,一定要放开手里的
线,才能插入云霄,随风飘荡,享受到放风筝的真正乐趣,不管风筝飞得多高多远,线还是
在手上,到了该收回来时,只要轻轻拉两下,它就会回到你手里了,不是吗?
    对阿渔,我总是用一种近乎母性的温柔来容忍他,纵容他,惯宠他,爱他,只要他认为
该做的、想做的,只要他选择的、决定的,我都愿意接受。我时常想一个女人一旦痴到了
真,爱到了深时,是无条件的奉献、无条件的给予。我知道,在未来一大串岁月里,我必须
有力量承受远别的滋味,有力量撑起一个家,有力量担负起教育子女的责任……。我难过,
一半是为离别而伤心,一半是为未来的命运而沉重,我觉得自己仿佛是在狂风暴雨里控着一
条载得过重的船……。我又怎能象惠如那样潇洒得连眼泪都不掉一颗呢?看到我和琴姨都眼
泪汪汪的,惠如竟然笑了起来。
    “看看你们俩,真丢人!”她故意朝我们做鬼脸,挽起一人一只胳臂说着:“走,我请
客,上红宝石饮茶去。”
    茶楼里吵闹得象菜场,污浊的空气,冲得我直恶心,一点胃口都没有。回到家里,头痛
欲裂,屋里忽然变得好空荡,恍惚一下子大了好几倍,空气中浮散着清冷冷的孤单,只有阿
渔的气息犹存,想起昨夜的缠绵,耳畔的细语,如今景物依旧,枕边人却已远在他乡,再相
见,又要一年多以后,想着、想着,不觉悲从中来,扑在床上,放声大哭,直哭得天昏地
暗,积压在心头的郁闷,如山洪暴发般地倾泄而出。
    隐约地,似乎听见有人敲房门的声音,会是谁呢?过一会盈盈走过来,拉拉我衣服,指
着门外说:“妈妈,嘟嘟来了。”
    可不正是子兰站在身后吗?我赶忙坐起来,胡乱地擦了擦脸,很困难很难为情地对着她
笑笑。
    “嫂,我……我想跟你谈谈。”她定定地注视着我,咬咬嘴唇,迟疑了一阵之后又说:
“也许我不该在这个时候打扰你,抱歉……。”
    “没关系,没关系,来,坐在这儿,告诉我是什么事。”我迅速地拂落了一腔的悲愁,
换上真挚的诚恳来接纳她。在某些时候,当你全心地替别人设想,你就会找到高于个人悲哀
的幸福,也就会使得自身的痛苦不再那样的强烈,进而得到一份稳定、一份力量。
    “嫂,”她做了一个深呼吸,仿佛要开始一篇精彩的演讲似的说:“自从我到土产店去
上班后,家里人都很生气,尤其是大哥,好久都不跟我讲话,我不怪他,只能说他们对我不
够了解。在这个家里,唯一比较懂得我的,只有嫂嫂你,所以,我想了很久,这件事还是先
告诉你,请你跟爸和哥哥们说,免得又引起争吵。”
    她停了一下,脸上浮起红晕,显得柔媚而娇羞。
    “嫂,我要结婚了。”
    这几个字,她是用很低的声音讲的,却好似一排钢炮般地轰得我耳朵嗡嗡作响,我迷乱
异常,手里的手帕掉落在地上,不知呆了多久,我的手仍然不断在发抖。
    “啊?!结婚?你才刚满二十岁呀。”我竭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
    “是的,我已经答应了Pater的求婚,婚礼定在下个月初,过完阴历年,他就要调回美
国,我们一起走。”
    “谁是Pater?Pater又是谁?你真把我给弄糊涂了。”
    “一点也不用糊涂,Paler是一个美国籍的职业军人,说明白一点,他是个二等兵,人
很老实,不象一般美国孩子那么轻浮,德州人,今年二十五岁,家里有父母兄弟六人,他是
老二。我们认识三个多月了,他对我很好,我也很欣赏他,就这样;明天,我们请嫂到六三
俱乐部吃饭,你一定会喜欢他的。”
    听完了她的话,我沉默了很久,心里翻涌得历害。专注地瞅着她那张很性格很年轻的
脸,真想知道在这一脸坚定顽强下面,是一颗怎样的心。接着,我试探地问着:
    “已经决定了?”
    “是的。”
    “不再考虑一下?”
    “不用。”
    “假如爸爸反对呢?”
    “我照样要嫁!”
    “就是为了要到美国去?”我狠命地盯着她问。
    “这?……”她迟疑了一下,有被知悉秘密的窘迫,自嘲地笑了笑,接着说:“也许
吧!不过主要的是我们相爱。”
    她的眼底很快地浪起一层朦胧的雾气,散溢着梦幻般的沉醉以及一种很特殊的光彩,使
她的脸看起来柔和了许多,在黑密密的睫毛上闪着甜蜜的星光,在这一刻,她流露出一种特
殊的柔情,使她变得好美,好动人。
    片刻之后,她抬起头来,眸子中闪着了解的光芒,正经地看着我说:
    “嫂,我爱Paler,就象你爱大哥一样,爱,象咳嗽一样是忍不住的,对不对?”
    “呃……”
    “嫂,我会记住你跟我讲的话,记住中国妇女的古老美德,知道女人的本份就是看家,
等侯、忍耐、服从;我嫁到美国,更要让他们晓得中国女孩子的特色,对不对?”
    “对……”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眼睛又模糊了起来,在一片迷惘之中,我看到的不再
是一个羞怯任性的小女孩,而是一个坚强成熟的妇人了,昨天腮边还带着稚气的笑容,今天
已换上自信和安详,但愿她内心和外表一样坚强,但愿她找到了自己所要的……。
    第二天,我带着盈盈一起去赴她未来的洋姑爹的邀宴。以美国人的标准来看,他不算太
高,长得也不很帅,蓝眼褐发,不苟言笑,挺严肃的;整个脸就象在左右两边用夹板压过一
样向前后凹凸着,和中国扁平的脸孔象由前后压过的完全不同,皮肤比盈盈还白还嫩,鼻子
好尖好尖,象用刀刻出来似的,有棱有角;由于眼睛凹,看起来有点凶,难怪盈盈看到他直
往后退,抱着我的腿不放。
    Pater一句国语都不会讲,我的英语也不大灵光,只有搜索枯肠地挖出所有能用的字
汇,拼拼凑凑,加上比手划脚地和他交谈,直急得一身大汗,也没能正确地沟通彼此的思
想,接触到问题的核心。想两个相同国籍的人,用共同的语言,都不一定能很恰当地表达出
自己,何况子兰的英文不顶好,而Paler对中文又一窍不通,今后他们之间的感情、意识、
感受,要如何让对方真切地体会明了?加上生活习惯、人情风俗、种族文化,存在的差异,
又怎能使两个人的步调配合得起来?当然,人是有适应环境、改变自己的能力,子兰也曾自
豪地说过,她只要有Paler的爱,生命就有了根,就是一个精神上的大富翁,而不在意其他
的一切。但是,她到底不曾真正地面对过生活,不晓得现实是怎么一回事,她哪里晓得日常
生活里有多少无聊、琐碎的恼人事情?
    我看看子兰,她的视线和Pater纠缠在一起——一种长久而热情的凝注,一种充满爱情
的对视,在此刻,在他们彼此的眼里,没有谁能比得上对方,没有什么事比得到对方更重要
的了。即使告诉他们,横在他们眼前的可能是一条冰河,相信他俩也会毫不犹豫地往下跳。
    古今不少诗人与医生都说:陷入情网的人是局部疯狂的——是一种很愉快的疯狂,一种
足以叫人失去理智的疯狂。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心情益发地沉重起来。
三月里的小雨,淅淅沥沥,连绵不断,象一位温柔多情的少女,在对情人诉说着她那缠绵无尽的思量。在这多情的雨中,我徜徉于宁静安祥的小巷,轻唱着《三月里的小雨》,雨伞轻轻地斜靠在肩上。
 
 

第 18 楼 回帖时间:2007-1-23 16:5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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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孩子来临时

    子兰走了,和她的新婚丈夫回美国了。
    回想这两个月来,打从子兰告诉我她要结婚那天起,一颗心就提在半空中,在既喜且忧
之间摆荡,在劝阻和祝福之间打转。
    婚姻,对一个甘岁的女孩子来讲,似乎嫌早了一点;有点象登山者在装备尚未准备齐全
之前就匆匆出发一样,又有点象一锅肉还没烧烂就端上桌子似的。更何况它对子兰的意义是
代表着出国,是通往想象中乐园的一个桥梁!象雨后浮出的一道彩虹,从天的这边跨到云的
那端,扑捉的只是一片耀眼的光芒,至于隐埋于云端后面的景致,就全然地忽视掉了。尽管
我一再尽力想使她明白婚姻的实质和现实的残酷,尽管阿渔一连写了五封文情并茂的信给子
兰,希望她多观察一段时间再决定,为了想和子兰讲话,特别要我以最快的速度最高的价钱
买了一具电话,由日本一连打了四通长途电话回来,恳切地告诉子兰,他不反对妹妹结婚,
也不反对Paler本人,只是不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这么大的决定,假如他们真心相爱,
为什么不能多等一会儿?至少等他下趟回来之后。但是对于兰来讲,她觉得仿佛等了一辈
子,想了两世纪,如今美梦即将成真,又抓住了绚丽的爱情,怎么肯轻易地放弃?
    那天由“六三”回来,她跟我聊了大半夜,脸上带着快乐的表情,眼睛里充满了柔爱的
光辉,唇边浮现着愉快的温馨的美,整个脸因了喜悦和情爱而光亮起来,她完全沉浸在一种
特别的春天的感觉里面了,完全沉醉在未来的憧憬之中了。对这个家,这个从小生长的地
方;她只有厌恶,只有鄙弃,离开这里,就象丢开一条陈旧发霉的破棉被一样,没有丝毫留
恋,不带半点感情。我惊讶她的冷酷,更为她的勇敢而震动。每个人内心中部有一个上了锁
的小世界,我实在不懂这个年轻女孩子那紧闭的心扉中,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在这个
看似娇弱的躯体底下,是一个怎样坚硬的灵魂,
    在登上飞机的那一刹间,我紧紧握着子兰的手,用忧郁、疼怜、不舍,多种复杂的眼光
深切地注视着她,她的脸上却充满着动人的、利己主义所特有的娇美,以及展翅欲飞的欣
喜,向送行的亲友们挥手。
    忽然,在楼梯转角的人群中,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阿雄!我震了一下,呆了半分
钟,待我追过去时,他已消逝在人堆中,逃出了视线之外,走得无影无踪了。
    回到家,坐在于兰房里,心中倍觉怅惘,想起两个月前才送走阿渔,如今又送走了子
兰,人生为什么总是这样离多聚少,为什么苦总是长长的,尽管我拼命地挥霍也用之不尽,
乐却总是短短的,虽然我小心又小心,象小时候含着糖球一样,一点点地溶入口里,让舌头
全然地尝到那沁心的甘美,它依旧以惊人的速度流逝。感觉里,阿渔好象昨天才回来,事实
上,他已经又走了。我缜密地将每一刻欢乐的时光,藏进记忆的宝匣,采撷下阿渔的笑靥和
细语,串在项链上,在我孤独时,在我难过时,在我被想念煎熬得难以自持时,取出来细细
品味,慢慢玩赏……。不知道坐了多久,思维仿佛化成一缕轻烟,飘入另一个虚幻的世界
里,一个混浓舒适无忧无虑的世界里……。蓦然地,外间传来女儿的哭声,仿佛一支尖针,
戳在膨胀着幻意的气球上,乍然地使我惊醒过来;赶忙将零乱的思绪盖上、锁好,放回内心
最深处,紧紧封闭起来。回到现实的世界中,恢复了母亲的身份。抱起由大床上翻落下来的
女儿,怨怪着自己的疏忽大意,盈盈在我拍摸下渐渐止住了哭声,指着肚子说她饿饿,可不
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黄昏的阴影滑了进来,屋里黑暗暗的一片,都快六点了,难怪女儿喊
肚子饿了呢!替盈盈冲杯牛奶,抓几片饼干让她先吃,立刻冲进厨房洗米、切菜,以电子机
械人的速度,艺术大师的技术,洗手做羹汤,准备公公小叔回来吃晚饭。
    这一天午后,早早把盈盈哄睡,我又躲进子兰的小房间里,倚在墙角边,独自启开深藏
于内心的记忆门闸,捧出属十自己的心灵宝匣,象一个收藏家般地逐件玩赏;松开奔放的情
感,任它随意飞扬、流转、旋舞……。我们每天生活在责任、道德、传统的种种约束中,很
少有时间做一点自己喜欢的事,如果可能,为什么不抽出一小点时间采喂养心灵?做一点小
小的放纵,获得一点小小的快慰:我珍惜每天这般美好的神游时光,更满足于这短暂的松
弛;可是往往连这么一丁点的自由、享受都会被剥削掉,象这一长串刺耳的门铃声,鼓噪地
钻入耳膜,破坏了幻境中的宁静,我厌烦地皱了眉头,没好气地向外面吼着:
    “门没关,自己进来。”
    “哟,哟,哟,干嘛这么凶嘛。”随声而入的是大腹便便的惠如,我赶紧将记忆的门闸
关上,笑着迎出去。
    “今天怎么有空来?”我上下打量着她,怀孕后的惠加,整个脸都因将为人母的喜悦而
明亮了起来,又恢复了往日的慧黠明朗。“该不是又来讨教育婴常识吧?”
    “唉呀——人家,想你嘛!”她撒娇地笑着。打从她有喜之后,三天两头地往我这跑,
一天一个电话,问遍了每一个细节,研究了每一个可能发生的问题,真累。
    “省省吧你,我可承受不起。”我望了望她隆起的腹部说:“快生了吧?”
    “预预产期是四月十号。”她顿了一下之后,脸上浮起一层隐忧的灰暗,期期艾艾地说
着:“心仪,我好伯……”
    “怕?”我怔了半秒钟,立刻体悟出她话里的意思。对一个初为人母的妻子,分娩的确
有着几分畏惧,尤其是丈夫不在身边的年轻太大,心里除了恐惧之外,更加上一份沉重而深
切的惶惶然,一种无所依恃,何以为凭的空茫。她的话,象一支铁钩,直插入我深埋心中的
记忆——一些我不愿想、不敢碰的隐痛,很快地窜了起来,但是,很快地,我又将它按按了
下去,封闭起来放回一个最隐闭的角落,用宽慰的眼光看着这个与我有同样感受的好朋友说:
    “一点都不要怕,生孩子是最自然的一件事,就象瓜熟落地一样,什么危险都没有,放
一百个心吧。”
    “我知道,可是……我还是怕,琴姨说她对这件事一点经验都没有,比我还紧张,弄得
人心慌慌的。”
    “有什么动静马上打电话给我,我立刻赶到,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
    “心仪,我……”她脸上贸出感激的表情,有什么话挤在舌尖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要说什么,我懂。”我迎上她的目光,了然地看着她,改变话题:“该用的东西都
准备好了?”
    “半年前就都买齐了,全是琴姨一手包办的。”
    “孩子的爸爸现在在什么地方?”我想起了小李在船上一定也十分着急,天天盼好消
息。象当年我要生盈盈时,阿渔整天在甲板上来回踱步,一分钟问一次报务主任有没有收到
电报,真比热锅上蚂蚁还急。
    “海里。”惠如耸耸肩膀,意态漠然。
    “惠如——”我略微不快地加重了语气,用责备的眼光笔直地瞪着她。“不要乱讲?你
该知道干船的人很忌讳,很迷信。”
    “我讨厌干船的人。他们自己可怜,他们的妻子更可怜,出卖青春!”
    “惠如——”我沉下脸更加不悦了起来,倒不全是为了她言辞上的尖刻,而是反对她那
股嚣张的气焰,不由地反驳她道:“那你为什么要嫁给干船的人?”
    “命,没办法,命该如此。”她露出卑夷与自嘲的复杂表情。
    “既然嫁了船员,就该好好过船员太太的生活。你不觉得当船员太大也有不少好处?比
如独立、自由、夫妻间不容易厌倦,人家的小别胜新婚,我们是久别如再婚,永远相敬如
宾,永远珍惜相聚的每一分一秒;还有,可以随自己的意思安排生活,做一些自己喜欢的
事。”
    “那是你自我安慰。”惠如仍旧满脸的不屑,怨恨地说着:“你为什么不说说船员太大
的可悲之处?平日的孤单、寂寞、冷清、无依都不提,逢年过节时,那股子凄怆你受得了?
你不怕?我是从小就尝够了那种滋味,每当年关一近,琴姨和我就象犯病一样,浑身不对
劲,象两只丧家犬般地不知道怎么过才好。看到满衔的人忙着买东西,心里就乱慌慌的,其
实家里什么也不缺,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买那么多东西,好象不要钱似的乱抢。琴
姨也一个劲地凑热闹,把冰箱塞得满满的,吃的用的,堆得满仓满谷,春联红字贴得一屋子
部是,早早的就腌肉灌香肠,象准备一营人来开伙似的,到了年卅那天,在厨房里忙一天,
弄了一桌子莱,拼命叫我吃,她自己却连筷子都不动一下,望着桌子发呆。记得有一年,我
问琴姨为什么要做这么多菜,又没有客人来;她长长的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回房去了,我
跟着进去傻傻地叫琴姨不要生气,快出来吃年夜饭,她一下子把我搂进怀里悲戚地哭了起
来,当时我虽然不了解她内心深处的苦楚和感触,却知道家里气氛的低沉。那一夜,窗外是
炮声连天起,窗内是一个孤寂的女人楼着一个孤寂的小女孩,别人家是一家团聚高高兴兴地
围坐一堂吃年夜饭,我们家是两个掉了魂的女人泪眼相对……你说,我能不讨厌干船的人,
能不恨干船的人吗?能说他们不可怜,我们不可怜吗?”
    “惠如,你想得太多,太偏激了一点……”
    “不是我偏激,这是事实,是人性,是触景伤情。难道你心里一点感触都没有?你能肯
定地说你无所谓,你很快乐?”她咄咄逼人地审视着我。
    “我……感触当然有,遗憾丈夫不在家也会,难过也不能免。但是。”我深深吸一口
气,继续说:“我绝不让那些低落的情绪击败自己,占领自己,而是尽量去克服它,快乐痛
苦,完全是一种感觉,你觉得你自己快乐就快乐,你要使自己痛苦就痛苦。完全操之在我。”
    “你能,我不能!”
    “不是不能,而是你不肯去试,不肯去面对它。对了,以后你和琴姨都到我们家来过
年,大家一块守岁,你说好不好?”
    “再说吧。”她兴味索然地推委着。
    “你看看你,都快做妈妈了,情绪还这么不稳定,从进来到现在,忽冷忽热,变化莫
定,真是不成熟。”
    “要那么成熟干嘛!”
    “好了,好了,不跟你讲了,今天好象存心来我我抬扛似的。”我笑着摆摆手,“我要
去看看女儿醒了没有。”
    “我也要回去了。”
    “急什么?吃了晚饭再走嘛,我炒辣椒给你吃。”
    “谢啦,上回吃多了辣椒满脸长豆子,我出来久了琴姨会不放心,你不知道她那股紧张
劲,实在吃不消,有时候被她唠叨得要发疯,再不出来透透气,真会崩溃的,再见,我走
啦。”
    惠如前脚跨出大门,琴姨的电话后脚就跟了过来,我告诉她惠如刚刚走.她才放心地挂
上电话。
    一长串尖锐的电话铃声,划破了寂静的黑夜,我由梦中惊醒,一跃而起冲出去抓起听
筒,心里象打鼓似的跳着。
    “喂……”
    “心仪,我是琴姨,我在台大医院,惠如要你来……”耳边传来琴姨焦急的声音,仿佛
透过听筒伸出手抓我一样。
    “好,好的,我马上来,马上来。”放下电话,匆匆换了衣服,跟公公交待一番,立即
坐车赶往医院。
    四月的天气,夜里仍旧寒意逼人,白天喧闹非凡的台大医院,这会儿却寂静得吓人,鞋
跟踏在磨石地上,引起一声声回响,就象一记记敲在心底一般;四周黑蒙蒙的一片,风吹树
叶沙沙作响,更增加几分阴森暗魅,心里实在有点伯,不觉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飞奔地冲
向三东病房的待产室,还没推门进去就已经听到一长阵歇斯底里的嚎叫声,惠加两只手紧把
着床头的铁杆,整个身体弓起呈半圆形,脸色惨白,堆满着汗珠,扭曲得变了型;琴姨一脸
爱莫能助地忙着替她擦汗,叫着惠加的名字,假如可能,她真想替惠如承受全部的痛苦。
    看到我,惠如一把抓向我,那只手象铁钳般地死夹着,痛彻入骨,我几乎失声叫了起
来,但是当我接触到她那双求助且极度痛楚的眼睛时,心头兴起了一阵阵怜爱的冲击,只希
望能在紧握的双手中给她一点力量一点宽慰一点慰藉。
    “心仪:我受不了,我疼死了……”她又用力捏紧了我;喘息地叫着,那声音听起来凄
历而尖锐,象玻璃般地划过我心田,使得整个心都跟着抽搐起来。
    “惠如,听我说,你先不要乱动,阵痛来时深呼吸一口。不要把力气用光;现在静一
下,等痛的时候,试试看。”
    “我不管,不管,我每一分钟都在疼,疼死我了,我要死了,唉哟……我……叫小李回
来,叫他回来,我不要生孩子,我不要……”
    “惠如——”我用力地握着她的手,宽慰地说着:“等你生了,我马上到公司去请他们
拍电报告诉他。”
    那一边,琴姨正悄悄地在擦眼泪,嘴里不停地念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我的眼睛也散出两道品润的黑光,在泪光莹莹中,躺在床上的惠如仿佛变成了自己,同
样的挣扎,同样的煎熬,同样的疼痛,同样地叫着阿渔的名字……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推
出产房时,想见阿渔的渴望——从来没有一个时候感觉那么强烈地需要他,从来没有一个时
候感觉自己是那么的孤单,明知不可能却依旧痴盼得急切,明知是无望却依旧要希望地莫名
地期待……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琴姨问我是不是时候到了,我还没讲话,她就再次跑去打电话请指定的黄医生来。甘分
钟后,黄大夫带着浓重的睡意来了。上回我生盈盈时就请他接生,这次也是我把他介绍给惠
如的。大概是妇产科医生当久了,早养成一副不慌不忙、从容自如的耐性,不管你多急多
痛,他永远是馒条斯理轻声细气的,象一锅温吞水般的呕人;这会儿他替惠如检查之后说:
“至少要到天亮才会生。”我看看表,才不过清晨两点,到天亮还有三四小时,惠如还有得
疼呢。
    惠如的阵痛断断续续,几乎陷于半昏迷状态,人显得很虚弱很疲惫,在短暂的间歇中,
她竟迷迷糊糊地唾了一会儿,等到窗外露出一线曙光时,阵痛又频繁起来,惠如发狂地嘶
喊,在床上打滚,就在这时,黄大夫来了,吩咐护士推进产房,留下琴姨和我在门外焦虑地
守候着。半小时后,里面传出一阵嘹亮的婴儿哭声。
    不一会儿,护士推出一个婴儿床,朝着琴姨说:“恭喜你,是个男孩。”
    我和琴姨面面相对;许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半晌之后,我握住琴姨的手,激动地说
着:“恭喜你当外婆啦!”
    琴姨嘴唇抖动着,眼里盈满了快乐的泪水,紧紧地回握着我喃喃地说着:“谢天谢地,
真谢天谢地!……”
三月里的小雨,淅淅沥沥,连绵不断,象一位温柔多情的少女,在对情人诉说着她那缠绵无尽的思量。在这多情的雨中,我徜徉于宁静安祥的小巷,轻唱着《三月里的小雨》,雨伞轻轻地斜靠在肩上。
 
 

第 19 楼 回帖时间:2007-1-23 16:5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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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情悠悠恨悠悠

    日常生活或许是单调刻板少有变化的,如果能稍微用一点灵性,细细去品味体尝,一样
可以发现不少乐越与快慰。买一束鲜花,摘几条小草,听一段音乐,甚至散散步、练练毛笔
字、喝杯好茶,每一件小事都会带来无限的喜悦。生活是一种艺术,生命是一项拥有,是好
是坏,全在于个人的安排运用。
    春去秋来,日子象小河潺潺的流水,悠悠淙淙地淌着,等信、看信、写信成为日常生活
中最刺激最令人兴奋的事。阿渔的信跟他的人一个样,热情坦率又奔放,对感情的表达他永
远是那么真挚、露骨,充满了爱的光辉与热辣辣的渴望,他从不知含蓄的美感,只知道赤裸
裸地表露自己,喜也好怒也好,总是一股脑儿地倾泄出来,让人看得透不过气来,一下子会
气死,一下子会乐活。他的信和人也许都不成熟,但是永远含有大胆、迷人的韵味,一种只
有年轻才会这样的爱法,一种灵魂对灵魂的彻底坦白。比较起来,我给他的信就含蓄多了,
温婉而细腻,需要用心仔细去体会,含在嘴里慢慢的咀嚼;象喝酒时必须要浅斟俊酌,方能
领略到它的美妙一样。我极力避免用“爱”字,总觉得那是一个极神圣崇高、完美的字眼,
是一种只能意会不必言传的意境,两心相通,主要靠一点灵性,并不在言语之多;摆在心底
比挂在嘴上要美得多。我爱阿渔,愿意为他做任何事,一心只想付出,只要看他快乐就心满
意足。不论何时,不管他在身边或远方,灵魂的饥渴和满足都是为了他,只要一想到他,心
底即汹涌着陶醉的幸福感,这是一份怎样痴狂盲目的爱?旁人怎能明了?怎能体会?旁人怎
会明白我为什么这样死心塌地地耽在家里,一天天、一年年地等下去而毫无怨言,旁人哪里
晓得一个女人身心对另一个人的全然奉献?一种心有所属的幸福与甜蜜?在现实生活中,我
也许是十分贫乏、穷困,但是在精神领域中我却是最富足的人,不但有至诚的爱,有家与孩
子来满足女性的需要,还有一片属于自己心灵的神游世界,又怎会觉得日子单调?
    秋天一过,很快地又到了腊鼓频催岁暮冬寒的时节,阿渔来信说他早向何船长提出报
告,希望能提前休假好回家过年,船长原则上答应,并请公司派人来接替,就不知道航期是
否会耽误,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应该是可以赶在年攒前回来。
    为了探听阿渔的归期,我几乎每天打电话到船公司去问,但是得到的消息却越来越令人
沮丧,阿渔他们的船才由印尼装了原油开出就收到台风的警报,不得不再驶回港里等侯,这
样一来,原定半个月的航期无形中就往后拖延,至于要耽误多久,目前谁也不敢断言,完全
看天气变化而定。
    眼看就要到大年夜了,阿渔却没有一点要回来的迹象,心里实在急得发慌,问公司也得
不到明确的结果,象是吞了一个闷葫芦在胃里,堵塞得快憋死人。成天心头慌慌乱乱的;等
待的煎熬变成强烈的渴望,困惑和怀疑也相继萌生,希望的气泡胀满着心田,溢漾着丝丝痛
楚,眼看时间一点点过去,出现奇迹的可能性一寸寸减少。下午打了一个电话,请琴姨和惠
如带她的儿子小强到我这儿来吃年夜饭,惠如意兴阑珊地推辞着不肯来,听她懒散的语气淡
漠的口吻,使我想起她对过年的敏感;想起她说的触景伤情,想起了她说船员太太的悲哀,
更增加几许郁闷和凄凉感,这种低落的压人的愁绪,排山倒海地向我涌来,冲击得我难以自
持,勉强吃过年夜饭,再也抑不住翻涌在胸中的委屈感,托辞头痛赶紧躲入房间,两行热泪
早已夺眶而出,死命地咬住枕头,不敢哭出声来怕惊动外间的公公小叔,只有抽抽噎噎地暗
自饮泣,任泪水爬满面颊,冲濯着压挤在心头的郁怨,象雨丝洗刷着尘埃般……渐渐地,心
绪平稳了下来,不仅为自己的幼稚冲动觉得好笑,还好意思说人家惠如不成熟。自己不也一
样?常常为情绪所左右,只为了阿渔没能回来过年?还是受不了失望的震击?真的不哭了。
我可不要明年会倒楣,我只盼望阿渔能平平安安地回来就好,多一天少一天都没关系,只要
他平平安安地回到我身边,只要他回来就好……
    初二是女儿回门的日子。在妈妈家盘桓了一整天。初三一早惠如来电话约我带盈盈到儿
童乐园去玩,两个孩子玩得兴奋之被,到下午二点才各自回家,比起惠如那张神采奕奕的
脸,我是显得太灰暗了一点,该高兴一些才对呀。
    由计程车下来,发现大门开着,心头不觉一惊,会不会是遭小偷啦?
    跨进大门,一眼瞧见坐在屋里的人,立刻怔住了,心里胀满了激动和怀疑,是阿渔?!
真会是他?
    “怎么是你?”我语无伦次地说着。
    “船到日本,我就回来啦。”他起身相迎,兴奋地望着我。
    “公司没通知我,你,你怎么也不打个电话?……”
    “我想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
    是太意外了。我激动得厉害,所讲的话就象心灵的跳动一般零乱,笑容也有些腼腆。
    “我带盈盈出去玩……今天,天气很好,所以……”
    “上来吧,阿乖,我千里迢迢赶回家来,不是要听你谈天气的。”阿渔用快乐的脸看着
我,将我拉上玄关。他的手一接触到我,我心里不禁一阵颤栗,他接着一把将我抱入怀内;
深长而粗野地吻着,似乎急欲表达心中的渴望与情爱。我享受着他的亲吻,享受着他身上的
温暖以及那坚实的手臂所带来的安全感,兴奋得全身发抖。许久之后,我拾起头来,再次专
注地看着他,梦幻般地呢喃着:
    “阿渔,是你?真的是你?……”
    “当然是我!”
    我感觉他双臂的力量,感觉他嘴唇饥渴的狂吻,是我的阿渔,只有他的拥抱是这样狂野
有力,只有他的嘴唇是这样灼热磨人,只有阿渔,只有我的阿渔……我紧紧地环着他的脖
子,觉得自己都快要溶化了……
    片刻之后,我猛然地推开他环顾左右,怎么没看见盈盈?叫了几声都没回音,这孩子跑
哪儿去了?刚才自己被骤然的相逢冲昏了头,根本忘了孩子,她,她可能比我还吃惊,这会
儿一定吓得半死;到院子里一看,只见她胖胖的小脸上布满着惊疑的表情,怯生生地躲在榕
树下面,我歉疚地拉起她的手,柔声地说着:“盈盈,是爸爸回来啦,进来,进来跟爸爸打
个招呼。”
    她执拗地看着我,怎么说都不肯进屋,阿渔也下来要拉,她更象一只受惊的小白兔一
般,警戒地瞪着阿渔,身体一直往后蹭。
    “哇:真糟糕,女儿又不认我啦。”
    “还不都怪你!出去那么久。你走时她才两岁多,现在已经上幼稚园中班了。”
    “哦?这么快。来,盈盈,爸爸抱,爸爸好喜欢你,上回寄给你的巧克力糖还有洋娃娃
好不好?爸爸箱子里还有,来,我拿给你看。”
    盈盈依旧缩在我身后,不肯让他碰,眼睛眨呀眨地就差没哭出来。我看勉强是行不通
的,于是对阿渔说:
    “你先上去,我慢慢哄她。”
    “好吧!”阿渔无奈地揉揉鼻子,朝屋里走去,进门前又转过头来,用热烈的眸子盯着
我说:“太太,我好饿。”
    我刚想说“马上煮蛋给你吃”,待接触到他那双燃烧着炽烈火焰的眼神时,突然悟出他
话里的含意,不觉羞红了脸,心里卜通卜通地乱跳,难为情地垂下头去,不敢再看他了。
三月里的小雨,淅淅沥沥,连绵不断,象一位温柔多情的少女,在对情人诉说着她那缠绵无尽的思量。在这多情的雨中,我徜徉于宁静安祥的小巷,轻唱着《三月里的小雨》,雨伞轻轻地斜靠在肩上。
 
 

第 20 楼 回帖时间:2007-1-23 16:52:00
小雨 巾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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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一 浮冰上的爱

    假如说阿渔不在家的日子平静得象一面镜子,那么他回来后的生活就有如一张按错音速
的唱片——完全地走调。
    许是长期漂浮在海上,阿渔的性情也有着与海洋一船的阴暗不定,千变万化。热情的时
候,直把人烧得要溶化,冷漠的时候令人寒彻入骨,一天甘四小时当中,他的情绪常会呈现
出春、夏、秋、冬四种全然不同的型态,你必须随时准备好四季的衣服,顺应他快速的变化。
    由日月潭旅行回来后不久,我发现自己又怀孕了。这次的心情十分复杂,我爱孩子,可
是不要在现在,不要在我心理毫无准备之下多一项负担,何况在我整个计划当中没有第二个
宝宝的位置和预算。再想到害喜时的难受、生产时的痛苦、带孩子的累人,都叫我犹豫、生
畏。考虑再三之后,我想先把孩子拿掉,等房子买好了,经济稳定一些,盈盈念国小之后再
生老二,一切合比较得心应手,省力许多。
    哪里晓得当我把这个意思向阿渔透露时,他竞会勃然大怒,不等我仔细分析其中道理和
苦衷,只管胀红了脖子跳前跳后地大吼大叫。
    “不行!绝对不行!你怎么可以拿掉我的孩子?!”
    “阿渔,你先别叫,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我只是跟你商量……”
    “你敢!你敢拿掉我的孩子,你试试看……”他象一只被激怒的刺猬,全身竖起扎人的
气焰。“告诉你,你要是不要我的孩子就表示不爱我!”
    “阿渔……”我困难地乞求地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让他平静下来,让他好好地听听我
的话。
    “现在我不跟你吵,你自己好好想想。”他怒气冲冲地往外走,“碰”地一声将大门关
上。
    每回发生口角,他总喜欢到外面乱逛,一去好几个钟头;回来时不但气消了,还常常会
带一些小东西给我或提供几点服装饰物的最新消息。我习惯了他暴风雨式的脾气,也习惯了
他逛街消气的举动,更习惯他自己找台阶下的各种借口,他是来得快、去得快,很少往心里
去,更不会将今天的不快延伸到明天。
    今天却与往日不同,我才把盈盈哄睡没一会儿,他就象一阵狂风船地卷回来,脸色比出
去时还阴沉,白里透青,象刚跟人家打过架似的。
    “心仪,你过来!”他的声音又冷又硬。
    我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又吃错了什么药。
    “我刚才在街上看到一个人。”
    “哦?……”
    “一个无耻、下贱的女人!”
    “谁?”
    “你的好朋友,何惠如。”他的语气尖利恶毒,象—把阴光闪闪的利剑,笔直地朝我砍
来。我瞪大了眼睛用搜索、探问的眼光盯着他,心中不由得燃起一团愤怒的火焰。
    “我看见她和一个男人亲热地搂在一起,从饭店出来。”
    “饭店?”
    “不是吃饭的饭店,是Hotel,你懂幢吗?”他加重了语气。
    我心中的怒火一下子全熄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会不会是你看错了?”
    “看错?!我们正好碰个正着,会错?”
    “有这种事?……”我的心全凉了下来,不住地住下沉。”
    “妈的!小李知道了非气死不可!”他狠狠地往椅子上一坐,马上又弹了起来,满脸愤
恨地咆哮着:“干船的人最怕这种事,最恨当王八!你们这些太太们也不想想,丈夫一年到
头在海上漂,连个鬼影子都见不着,象坐水牢一样,那种日子有多苦?……”‘他的声音越
来越低,语气也由狂怒渐渐转变成悲凉,他几乎在自语着。“船一开出去,四顾茫茫,真有
不知身在何处的述惘,其实所有的海水都是一样,每一个港口也都相同,对我们来讲没有任
何意义与差别,因为那不是我们的国土,没有自己的亲人……在枯燥的生活里唯一的慰藉就
是自己的家和妻子,要是知道自己的老婆躺在别人的怀里,妈的!那真会发疯的。”
    “我们太太在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呀……”
    “我知道。”他的口吻更软了一些。停了一会儿之后,死劲地抓住我的手急促地说:
“阿乖,你可不许做对不起我的事哟!否则……”他眸子里闪过一丝痛苦的阴影,一脸肃穆
的表情,笔直地盯着我说:“我会掐死你!”
    “舍得吗?”
    “舍不得!舍不得!阿乖,我心里好乱!”他上上下下地搜视着我的脸,表情既狂乱又
痛楚,似乎要将我整个吞进去搓揉一番似的,那神态是那么专注、那么深挚,一直穿透到我
灵魂深处。
    “阿渔,相信我,请你相信我。”我投进他怀里,用力楼紧他,享受着他的热情与挚
爱。他猛地低下头来狂吻,仿佛藉此拂去他心中全部的隐忧与不快。
    “乖,我以后绝不跟你凶了,真的。”他怀着无限柔情俯视着我。“如果你真的不想要
这个孩子就去拿掉,其实我只是怕你受苦,怕你的身体吃不消才不许你拿孩子的,你知道我
不太会用婉转的语言来表达自己,常常好话没好讲,明明是心疼你,说出来的意思却完全变
了样,乖,你懂吗?你懂我的心意吗?”
    我偎在他怀里,细细咀嚼着他的话,品味着他话里的诚挚,心底象一把竖琴每一根琴弦
都响起了绝妙的共鸣,那声音优雅柔丽,充满美的光辉。
    风暴暂时过去了,家里呈现出雨过天青后的宁静。可是在我内心深处却隐伏着一股不安
的暗流;我开始考虑和担心,照阿渔的脾气,不会就这样算了,他一向嫉恶如仇,爱打抱不
平,我不知道他会采取什么行动,可能会直接找惠如摊牌,或是去教训那个家伙一顿,也可
能写信告诉小李,结果我都料错了,他俏俏地写封信给惠如的父亲——何船长。要不是前天
何船长由日本打长途电话到家里来,我还一直被蒙在鼓里,也没感到事态的严重性。
    为此,我对阿渔的举动十分不悦,他做得似乎有点过分,在事情未经证实之前不应该让
何船长知道,只凭一次的巧遇就对别人下这么大的定论,未免太武断一点;惠如是我的朋
友,不管事情的真相如何,至少该给她一个表白的机会呀,为了澄清这件事,我决定约惠如
见面。
    正当我准备找惠如时,她倒先来了电话,约我明天下午两点“明星”见。
    我准时前往,她已经先我而到,手里夹着一根烟,看到我立刻按熄,热烈地朝我笑笑。
    “心仪,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讲。”
    “我也要找你。”
    “你都知道了?”她脸上闪过一抹红晕。
    “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简单地说,我爱上一个人。”她毫无保留地单刀直入,倒使我有点窘。“心仪,你爱
阿渔吗?”
    她的话更增加了我的迷惑,我不解地望着她,轻而肯定地点点头。
    “这就对了,只有爱过的人才知道其中滋味。”她眼底浮起一片笑意,接着说:“我爱
楠楠,就象你爱阿渔一样。耽会儿他要来,我希望你们认识。楠楠,楠楠,每当我念着他的
名字时,心里就觉得好舒服。”
    她的限睛水汪汪的,象罩着一层薄雾般的迷,有如在幻境中梦游一般。
    “你们怎么认识的?”
    “说起来真是缘分,他还是我的小学同学呢,要不是那次在李青家打牌谈起来,恐怕水
远是生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他现在自己开贸易公司。”
    “李青?这名字挺熟的。”
    “就是以前在苏澳水产学校当老师的那个李青嘛,他和小李、阿渔是同班同学、”
    “哦,他什么时候搬到台北来时?”
    “搬来两年多了,就住在我们家附近,我是先认识他太太,知道彼此先生是同行,再一
谈才知道原来是同学。”
    “李青他人呢?”
    “跑船哪,是近洋,一个半月回来一趟。”
    李青的太太果然把丈夫逼上舱去了,只为了要丈夫多嫌一点钱,完全不顾丈夫的志趣与
性向,是她太自私,还是太虚荣?
    “你不晓得那个李太太多厉害,精得象猴一样,十次打牌九次赢;最近开始搞股票,听
说赚了一大笔,男朋友一大群,整天打扮得象花蝴蝶一样,到处吃喝玩乐,才潇洒哪!”
    “你很羡慕?”
    “我?……”毕竟是知己好友,她很难在我面前掩饰什么。“我起初只觉得好奇,反正
闲着也是闲着,就跟她一块凑凑热闹,后来遇到楠楠,就比较少来往。不过凭良心讲,我实
在过不惯这么无聊又空洞的日子,每天挣开眼就是三大片空白的时间横在面前,明天后天不
过是昨天的延续,千篇一律,真汉味道。”
    “你有家、有儿子,这对一个女人来讲还不够吗?你不是很喜欢孩子吗?空下来的时间
可以做一点自己喜欢的事情,不是挺好吗?”
    “嘿!别提孩子了,打从我出院的那天起,琴姨就整个包办了母亲的一切职务,可以说
她第一眼就爱上了新生的小宝宝,所有女性的本能和隐埋多年的母性爱浮现了出来,孩子占
据了地整个心灵,成为她生命中的一切!”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了下来,笑意盈人地朝前方努了努嘴道:“他来了。”
    我正想回头去看看来人、却已经听到一阵沙哑的男声传入耳膜。
    “嗨!小如,这位一定是你整天挂在嘴上的李心仪小姐罗?我叫黄树楠,叫我楠楠好
了。”
    “黄鼠狼?!”我狠狠地瞪了他一服,心里想:“还真有点象。”
    对眼前这个男人,在下意识里已经先对他怀着一份敌意,加上他那种自认潇洒的态度,
更加深了心中的反感。这个人好轻浮,他坐下来之后,一只手自然地搭在惠如肩上,一双眼
睛却很放肆地在我脸上打转。有点象要揭开你的衣服登堂入室般的狂妄。他有一头浓密的鬈
发,锐利轻率的眼睛,笑时露出一口白牙,嘴唇的线条优美,下巴上凹进去一个小窝。体格
十分健壮,浑身充满了青春气息。难怪惠如会爱上他,单就他的外貌来看,够得上英挺潇
洒,很具有男性美;完全符合了惠如视觉上的满足与需要,她一直喜欢看起来舒服出色的男
孩子,很少去注意到对方的内涵修养以及感情的真实度,常常将激情和挚爱混为一谈,总喜
欢在情绪的表面层打转,不大肯用心去体察爱的实质,沉醉在一种自拟的爱情幻境之中。
    “李小姐。”他的声音将我由沉思中拉了回来。“小如说只要你同意,她就答应嫁给
我。”
    “嫁给你?!”我惊愕地看着他俩,男的是满脸自信与得意,女的是无限娇柔地笑着,
好象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一样。
    “是的,嫁给我,当然她必领先办要离婚手续,不过这些都不要紧,小如的意思必须要
你同意才行。”
    “我,我有这么大的力量?”
    “有哟!在小如的心目中你是最了不起的女人,她不怕任何人反对我们的事,也有勇气
抗拒所有的压力。单单对你,必须取得谅解,否则她不会安心的。”
    “假如我反对呢?”
    “那?……”他迟疑了一下,立即又绽现出开朗而自信的笑容道:“我会设法说服你
的。”
    “你省省吧!黄鼠狼先生,你还是留着口才说服你自己吧,别忘了惠如是人家的太
太。”我冷冷地瞅了他一眼,觉得厌腻到了极点,好象在一盘碧绿的青菜中看到一条菜虫一
般地恶心,我站起身来,向惠加说:
    “我想先走了。”
    “心仪?你?!”惠如的脸色一下子暗了下来,表情象小孩子被人从她手里夺走了糖果
一样,她男伴脸上也讪讪的,勉强地牵动着嘴角,耸耸肩膀,不置可否地看看惠如又看看我。
    “惠如,我们改天再聊。”我歉然地按了下她的肩膀,诚恳地说:“阿渔已经写信告诉
你父亲,他可能不久就要回来。为你自己,为大家,你多想想,我走了。”
    从“明星”回来,几乎和堵在门口的人撞个正着,等看清楚对方竟是阿渔时,不由火气
更大,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你来干嘛?”我一边走一边问他。
    “等你。”他揉揉鼻子急步跟上来。“我看见那个家伙进去。”
    “他门还在上面。”话一出口气也跟着窜起。“实在太嚣张了,他竞然想说服我赞成他
门结婚。”
    “什么?!”阿渔一把揪住我的胳臀,引来许多人侧目,他象没看见似的,大声地喊
着:“妈的,老子接他去!”
    “阿渔,你冷静点。”我压低了声音,加重了语气,沉着脸对他说:“你凭什么去揍人
家?你以为你是谁?水浒传里的英雄好汉哪?要帮助小李和惠如,必须从长计议,不能意气
用事,知道吗?现在你跟我回去,还有以后不许跟踪我。盈盈呢?”
    “跟爷爷在家。”他的语气也不大好。
    我们默默地走了一大段路,各自想着心事,谁也没有开口。穿过中华路平交道,前面就
是电影街,阿渔停下脚步,征询地看着我说:“请你看场电影《虎豹小霸王》,然后嘛……
去吃牛排如何?”
    “哟,今天真大方。”我朝他嫣然一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打个电话回去,请爸
爸、子成一块出来吃饭好了。”
    “遵命!船长。”
    “咦?什么时候我变成船长了?”
    “你本来就是我们季家的船长嘛。”
    “算啦!我宁可当大副,你不是说大副是船上的管家婆吗?我是陆地上的管家婆。”
    “你是船长,我心里的船长,没有你根本就不能启锚,你知道吗?阿乖。”
    他亲热地挽起我的手,迈开轻松的步子往电影院走去。
三月里的小雨,淅淅沥沥,连绵不断,象一位温柔多情的少女,在对情人诉说着她那缠绵无尽的思量。在这多情的雨中,我徜徉于宁静安祥的小巷,轻唱着《三月里的小雨》,雨伞轻轻地斜靠在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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