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由一个季节向另一个季节蔓延,果真是年华似水,锦瑟无端。在蔓延着的岁月中,人的生命以各种不同的形式存在着,构成了尘世间的不同色彩,也衍生着人间的喜怒哀乐。
“路,会越走越宽阔!”她总是这样说。是啊,苦难对于常人是致命的打击,但苦难却成就了她,让她能支撑起疲惫的身躯继续前进。路就在脚下,关键是怎么走!冬日的暖阳揉碎在空气里,把她潮湿的心翻晒在阳光下慢慢地烘干。
18岁那年父亲病逝后,她就做了村办小学的民办教师。农村的孩子都野惯了,他们会用脏兮兮的手不安分地在课本上涂鸦,会用泥土味十足的乡村俚语歌唱逃学的畅快,会赤着脚在课堂上乱窜,如同在荒凉的山脊背上撒欢……她就常常微笑着坐在教室门口的小山坡上,半是憩息,半是守望,如一个疲惫而又警惕的牧羊人,守护着一群初生的小羊羔。
她微笑着,她的微笑醉倒了孩子们身上的泥巴,灿烂了昏暗破旧的教室,也照亮了古老的山村。当所有的灯被鼾声熄灭,她是村里最迟的光茫;当所有的光被黑暗留住,她又是村里最早的光亮……终于读书声响彻了苍穹,她用爱的温度,暖开一块又一块闭塞的石头,让孩子们都学会了羞涩地微笑,学会了用渴求的眼睛传阅着知识的广度。
她知道自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这个职业,可是好景不长,在她21岁时,灾难悄无声息地降临了:大哥被诬陷为反革命,关进了大牢;自己被乡里的干部停了职;母亲受不了接连的打击,在一个漆黑的夜里发了疯……她上去抱住母亲,母亲却对她又咬又打;母亲歇斯底里地扇她耳光,她泪流满面咬着牙挺住,硬是不肯躲开。天亮了,母亲也累了,昏昏睡去!她对着熟睡的母亲说:“放心吧,为了你更为了我自己,我一定会再教书的,我坚信,路会越走越宽阔!”
天不负有心人,她终于可以到隔壁村去教书了,唯一的要求就是和当地一个过分老实又穷得叮当响的小伙子结婚。她想也没有想就同意了,所有的人都觉得她太草率了,但是她义无返顾。当她把这件事告诉母亲时,母亲竟笑着摸摸她的脸,她知道母亲是懂她的。
于是,她每天都要在崎岖的山间小路上往返走六里路,逢着刮风下雨的天气,她更是要滚上一身泥,但是对她而言再苦的日子她也能坚持下去,只要能让她看到孩子们澄澈纯真的双眼,能让她站在讲台上用粉笔书写理想书写芬芳,能让她在晚上回家时看到母亲伫立在窗口将她一次次的张望……
是的,只要能这样,她愿意在这山路上来回走一辈子。然而,在一个冬天的晚上,当她走到村口时,她没有看到母亲为她点的灯,也没有看到母亲张望她的身影——母亲悄悄地走了,没有留下一句话!她抚摸着母亲僵硬冰冷的身体,就像往日为母亲按摩一样——没有眼泪,只是咬着牙办理着母亲的后事。
“路,会越走越宽阔!”她再一次这样对自己说!守孝期满,她就嫁给了那个小伙子,因为只有这样她才不会失去心爱的学生,失去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于是,生孩子、养孩子,像其他女人一样,她守护并完善着自己的家。为了生计,丈夫去外地做生意,所以平常的农活只能由她独力承担:每天傍晚放学后,她回到家的第一件事不是生火煮饭,而是拎起水桶往菜地赶,或荷把锄头锄草去。女儿因为一个人呆在家里会害怕,常常跟着跑到地里,默默地坐在田埂上,盼着她早早收拾农具回家。往往是等到星月当空了,她才疲惫不堪地带女儿回家。草草吃完晚饭,安排女儿睡下,做完一切家务后,她又在灯光下或备课或批改作业。就这样一过就是十五年,在这十五年里,因为是民办教师,她被迫由一个学校流浪到另一个学校,但她始终没有放弃对讲台的执著和对学生的热爱。她的学生总是最出色的,她班级的纪律总是最好的,她任教科目的考试成绩总是全乡甚至全镇最高的,然而她的头发是白地最早的,她的皱纹是最深的,她的皮肤是最粗糙的,她的步子是最蹒跚的……她知道她是以不可企及的距离,来延长坚持的幸福——终于,她成了一名公办教师,她由衷地笑了。
是啊,只要坚持走下去,路就会越走越宽阔:女儿考上了重点高中还年年都得第一;之后,女儿又考上了重点大学,依旧是年年得第一;再接着,女儿很顺利地在一所重点高中找到了工作,从事着和她一样的职业。她欣慰极了,坚毅的脸上也泛起了红晕,深深浅浅的皱纹里荡漾着深深浅浅的情怀。
也许这就叫做苦尽甘来吧,她这样对女儿说。可是灾难却又降临了——2006年元旦,积劳成疾的丈夫倒下了——胃癌晚期,医生说最多只有一个月的生命。背着丈夫,她哭啊,感觉心都被抽空了,可是当女儿匆匆由学校赶到医院时,她却对女儿说:“你爸现在没事,快回学校吧,高中生的课一天也落不得!”在她的坚持下,女儿回学校了,凝视着女儿频频回头的身影,她不禁在心里说道:“别怕,孩子,天塌下来有我呢!别回头,孩子,还有一批半大的孩子在等着你呢……”泪模糊了双眼,滴落在丈夫干枯的手上,丈夫无言地拉住了她的手。
是啊,只要还能手拉着手就不能放弃,一定要继续走下去。“路,越走越宽阔!”她依旧如此对自己说。也许是奇迹,也许是上天的怜悯,丈夫在她的照料下病情逐渐稳定了下来,到了2月份居然可以下地走路了!这时也快开学了,校领导小心地询问她的打算,她坚定地说:“上,我还是想上课!”她说这句话时,丈夫正理解地望着她。
就这样,白天的时候她用真心守护着她的孩子们,晚上她则用柔情守候着丈夫,她知道一个病人守着一个空荡荡的家该有多孤单,可是她更知道她的学生同样离不开她。可是一想起每到傍晚,丈夫就坐在村口的小石桥边等着她回来,她的心就像被一把钝刀来来回回地锯着。丈夫孩子般地冲着她笑,她只能将眼泪藏起来,堆起满脸的笑,比阳光还要灿烂的笑,可她的心却比黄连还要苦。被吞下去的苦总有些会偷跑出来的,它们顺着她的脸颊爬到了马路上,被晚风吹化,最后带到了丈夫的心里。
斜阳将影子拉长,蹒跚的步子却终究无法将它留住。到了10月,丈夫还是离开了她。她知道丈夫终于可以不用再痛了,终于可以躺在床上睡觉了,可是留在她心上的痛却像是被一把钝刀来来回回地锯着,让她只能一次次地透过眼泪想他。她记得在丈夫去世前的那个下午,她还是放心不下学生,想要去学校去看看。从来没有阻拦过她的丈夫,竟然拉住了她,央求着说:“你下午不去学校好吗?我怕你要后悔啊!”她的眼圈当即就红了,哽咽着说:“好,我不去,我哪里也不去,我就在你身边陪着你,好好陪你!”这是她平生第一次狠下心把学生放在了一边!
那个下午她陪丈夫说了很多话,丈夫显得很兴奋,一再地叮嘱她:“你要用你的眼睛代替我的眼睛,看这个世界;用你一个人的心,感受两个人的快乐;用你一个人的生命,活出两个人的精彩!”丈夫不停地叮嘱,她不停地流泪,她没有料到这竟是丈夫和她说的最后几句话。“三十三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生别离尚且让人肝肠寸断,更何况死别离呢?一个墓内,一个墓外,永不能再相见。谁又能跨越生与死的距离?只有期待梦中相见罢了,怕只怕连梦中都寻不见,“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她知道她的世界坍了!
短短的几天时间,她明显的老了很多,可是,丈夫的葬礼刚刚结束,她又急着催女儿回学校。女儿流着泪央求能多陪她一天,她却厉声喝道:“你教的是高二不是学前班,你等得起可你的学生等不起啊!”她何尝不明白女儿的心呢,只是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女儿去做,而她自己也要回去看她放心不下的学生了!
“春天,凋谢在掌心,却可以盛开在心底!路,会越走越宽阔,一定要咬紧牙关走下去!”这是她对女儿的嘱咐。
女儿点点头,踏上了回学校的路。女儿读懂了母亲,也明白了自己肩负的责任,她要在岁月的流水上写下母亲的故事,让它在来年的春天和百花一起绚烂地绽放,和流水一起歌唱,纵然清风扫尽落花,纵然山水交叠时光……
那个女儿就是我——一个有近三年教龄的年轻女教师!